鞭炮声声,红纸和进漫天飞雪里,初一了。
这是新皇登基的第二个年头,玉岚山下依旧没有几户人家吃得上肉馅儿饺子。
半山腰被几棵松柏点了翠,隐约飘出几缕炊烟。几间石头搭成的小屋躲在松柏后面,于飞雪中兀自挺立。从屋前开出的一条小路一直向下延伸,长的看不见尽头。
这条路不知由什么石材铺就的,雪花一落上去就化了个干净,只剩几滴水渍,片刻也消散了。
然而在这天地皆呆白,唯余几点异色的景致中,一席紫色的袍子从路的远处摇摇晃晃靠近了。
仔细一看,竟是个穿着紫色道袍的年轻公子。
那人容貌俊秀,墨发,明眸,唇色粉红,肤白胜雪。
他手持一柄黄色幢幡,上面用小篆写了“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大字。
此刻,他怀里抱了团黑色的物件,在漫天飞雪中一步一步艰难地上行。
那条石路不长不短,他也走得不急不缓。
一盏茶后,他来到了石屋前,将幢幡靠在门边,腾出手掸干净身上和怀里物件的雪,方推门进屋,用指尖点了点那团黑色的东西。
道袍公子开口,声音清朗温润:“醒醒,到家了。”
怀里的东西闻声动了动,扬起头来,是一只月份不大的土狗。
那狗眼上两点黄眉,豆大的黑眼珠转了一圈,身子才晃了晃,萎靡地哼唧了一声。
道袍公子眉眼弯起来。他将石屋四处看了一圈,屋内除了一张搭着帷帐的床和一套旧桌椅再没别的了。
“确实贫苦。”他认同似的点点头,又安抚一般地给小狗顺了顺毛:“你莫急,等雪停了,我定给你寻个好人家。”
“委屈你陪我几日。”
小黑狗将头埋得更深些。
“就几日。”他又说道,恳求似的。
小狗不大,也看不出有没有灵性,只又哼唧几声,并不敢大叫。
屋里没有狗睡的地方,道袍公子便掀起帐子将狗子直接放在了被褥上头。他也坐将下来,墨一般的长发从肩头滑下来,发梢正正好落在小狗头上。
他正要拨弄开,石屋外却来了客人。
来人动静非常,松木拼制的门叫他拍得砰砰作响,大有散架的势头。
“陆玉岚!陆玉岚!”
这声音听着有些稚嫩,像是来自一位孩童。
被唤作“陆玉岚”的道袍公子神情自若,任那声音叫喊半天,也没有一点要开门的意思。
门外的人喊了半天,声音小了些。他知道门内的人不打算开门,便不再喊那个名字,转而说:“无厌散人?无厌散人?你将门开开,我看见你捡了个狗儿回来,那是个狗娃,得喝奶,我这儿正好有一碗热羊奶,你给门开开。”
“不然那狗就死了!开开。你给我开开!”
那声音越来越癫狂,后来隐隐有些哭腔,却仍然嘶吼着,仿佛有什么仇怨必须得今天了结。
“吱呀——”
木门被拉开,无厌散人好整以暇地站在门槛后看着来人。
确是一个总角年岁的孩童,怀里紧紧抱个盛着奶的白瓷碗,脸让风雪打得通红,眼角噙着两滴泪,湿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陆玉岚。
“陆玉岚······”小孩儿声音委屈,递出手里的碗,碗里的奶晃撒了许多,一碗只剩了半碗。
几滴羊奶溅到了陆玉岚的脚边。
他垂眸看着那几点白渍,并不看那个泫然欲泣的孩子。
陆玉岚既没有让小孩儿进门,也没有接他的碗。
片刻,才淡淡地说:“獬豸,不要胡闹,回你的部落去。”
“我不要!”小孩儿生气地回绝他,愤愤地站起来,强忍着泪水,“那边的婆子说你不愿意见我,我是不信的。”
“他们说是你不愿意要我,我也不信。”
“我要亲自问一问你。”
獬豸两只眼睛红得不像样,但依旧漂亮。他许久不见陆玉岚,有很多话想说。
“从前你便爱滥发善心,这也捡,那也救。”
“你看你又捡了个什么东西!你总是这样,总是拣,却总是丢。”
毕竟是个孩子,忍了半天,这会儿终于是忍不了了,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仰头放声大哭。
“你总是养几日就不养了,你也不问人家舍不舍得。当初你养了我二十年,转手就将我丢回部落当储君,头也不回。”
“你怎么能把我也丢了,我同那些山野精怪能一样吗?”他哭的很惨,声泪俱下地控诉,“你怎么这样狠心?那里没有我的父亲,也没有我的母亲,只有处处刁难我的叔伯和姨娘,你怎么这么舍得?”
小孩的吼声渐渐被哭声没过了,他就那样站在门口,瞪着陆玉岚,张大嘴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哪怕此刻站他面前的是个与他毫无瓜葛的外人,见他这幅模样,都要为之不忍。
可他面前的是陆玉岚。
陆玉岚最终抬眼看向獬豸黑亮的眼珠,他觉得那眼珠单纯得和他今天抱回来的小黑狗一样,纤尘不染。
门开了许久,风雪本该吹进来,但都被门内的结界挡住了。
于是风雪只浸染了獬豸一人。
“你已经不是孩童了。”陆玉岚接过碗,又将獬豸拉进门里,继续同他说:“不要哭,你有你的事要做。我见过你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是值得世人敬爱的神,或许你也该是,又或许你不必是。”
“但不论怎样,别再来寻我了。你下次来,我便不在此处了。”
“早知你如此心狠,当初还不如任我在九天池里头淹死算了,也比现在这般痛快!”
獬豸的吼声惊扰了床上休息的狗子。那条四眼小黑狗从床上跳将下来,没有犹豫地跑到陆玉岚脚边偎着。
肉乎乎的一团,跑过来的时候就像一粒黑煤球滚了过来。
小东西突然跑过来,惊了獬豸一瞬。
他没有继续控诉陆玉岚,倒是仔仔细细打量起那只狗来。
“这狗······”
他想要伸手将狗捉起来,被陆玉岚拦了一下。
“碰不得。”陆玉岚弯腰把羊奶放到脚边,旋即小黑狗就摇着尾巴欢实地喝起来。
陆玉岚直起身,把眼皮一抬:“他没有灵骨。”
“是······是个凡物?”獬豸地眼泪鼻涕都还挂在脸上,神情怔愣,呆呆地望着。
“是个凡物。”
语毕,屋里一时只剩下狗儿喝奶的水声。
大雪压了一层又一层,将松柏都压得要弯到地上去。
獬豸想起婆子们的话,想起叔伯姨娘丑恶的嘴脸。
这时的獬豸忽然不再哭闹,甩袖擦了把脸,后退三步,朝陆玉岚深深一拜:
“往后我便不来了。无厌散人的恩情我会记着。若您有需要我的那天,劳您寻我,我定万死不辞。”
说罢,他转身,踏雪而去。
陆玉岚盯着那道身影看了一会儿,才合上门。
碗里的羊奶恰好见了底。
方才巴掌大的小东西周身金光一闪,长到了半人高,嘴上一圈白色的奶渍,憨里憨气地吐着舌头,仰头盯着陆玉岚。
“千万别学他,”陆玉岚蹲下来,手落在狗头上轻抚,“那孩子固执又愚笨,只能走坦途。”
黑狗不懂那些,只将头往对方手心里顶了顶。
羊奶只有一碗,可黑狗却顿顿都会饿。
陆玉岚把狗抱回来时乞求能多陪他几日。可是他只是个法力低微的穷道士,这座山又荒无人烟,任何吃食在他这都颇为奢侈。
初时他想着用法力苟且几日,但现在,他想,还是不要委屈这生灵了,山下随便寻个良善人家叫它过舒坦日子吧。
“这么贪吃,想来也是受不了苦日子的。”
这狗长大了确实威风,一身黑毛油光靓丽,脑袋上一圈茂密的鬃毛,脸型方正,腰背踏实,四肢健壮,和精瘦修长的中原犬只不大一样,陆玉岚从前也没见过这种犬,觉得新奇。
外头风雪正盛,石屋防风但不御寒,屋里屋外一样冷。陆玉岚矮身靠近那狗时,便觉得周身被一股暖流包裹,舒服得很,忍不住把那黑狗揽进怀里。
黑狗一脸憨气,脑袋一歪,豆米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陆玉岚忽然觉得不舍得,不舍得这条狗儿,连带着对獬豸的不舍也一并加在它身上。
可是他谁也留不得。
毕竟他一个将死之人,护得住谁呢。
可是这不过是一条狗,虽说长得是比寻常家的威风些,但总归是个凡物,世间精怪一准儿是看不上。若是凡人来抢,他这点儿法力,尚能应对。
他在这山中石屋居住二十五载。在第三个春秋之时受人所托,接回了年幼的獬豸,养了二十年,直到他再也隐匿不住獬豸身上的仙灵之气才将其送回部族中。
那孩子在他身边的时候,还真是叫他过上了一段圆满的日子呢。
送走獬豸后的两年内他再没收养过其他生灵,直到近日终于觉得寂寞,才算了一卦,下山寻了只弃犬回来。
回程只走了一半他就后悔了。
他想。万一他走在前头,这狗又无处托付,那该如何是好呢。
“不过······”
陆玉岚将左手食指咬破,将冒血的指尖递到黑狗嘴边。
黑狗不懂,问到腥气就依着本能舔了一口。
“我以血饲你,养你灵骨。”
如此,他能活一日便是一日,这狗能陪一日便陪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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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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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雪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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