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翩迁,无声无息般如水流过。
当年的弃犬已经长成了威风凛凛、身形矫健的北山獒。
陆玉岚手持幢幡在乡间小路上缓缓走着,身后跟着体型硕大、鬃毛茂盛的黑犬,只听他苦口婆心地好劝:“满月,你不要再去找村里的狗子□□了,沾了凡间气息很影响你化形,以你的灵力和天赋,早该化形了的。”
那被唤作“满月”的黑狗两耳抖动,转动方正的脸四下看了看,不见生人,便口吐人言:“我不想的,它们实在太香了,我没忍住。”
陆玉岚眼前发黑,他停住脚步,蹲下来,一手持幢幡,一手握住狗嘴,上下晃动:“可是你能不能分清公母啊,不要每次都找公狗好不好,每每都要被它们撵出十里地,我真的吃不消!”
满月歪着头:“我寻着香气找的,明明看着都挺秀气的,最后才发现是公的。”他很委屈地说:“跟它们解释它们也不听。”
每次都是这样,满月屡教不改,陆玉岚不想再谈,看了看四周没有其他狗地踪迹,便放心地继续慢慢向前赶路。
说赶路其实也不对,他只是带着满月往前走,没有目的地。
当初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灵力透支时本以为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没想到又断断续续蹉跎了十年。
陆玉岚感到不可思议,却无法探究根本原由。
他一睁眼便是在玉岚山的云池里。
那时还没有人间,天地初开,混沌之气尚未散尽,他是和天地同时诞生的神,是最原始的那一批神。他的灵力如何产生,或者由谁给予都是未知的,甚至他的出世都同天地人间、山川湖海、日月星辰的出世一样,无法解释。
纵然现在的天地人三界已经不同往日那般迷茫,这世上仍有许多事未可知。
故而他也不清楚为何堕神后自己还能续命至于此时,除开灵力流失得所剩无几外,再没有任何不适。
能活何必求死。
前路漫漫,陆玉岚已经作为一个穷道士,在人间波折地走了几百年,往后可能还要走很久。他有时也觉得了无生趣,每每想自我了结时,就会感觉到冥冥中有一个使命,强迫他活着。至于使命为何,他还没能探寻出来。
于是他到处游走,期望能得到答案。
但今天实在是被狗撵得精疲力竭,又没吃什么东西,疲惫得很,只想找一处破庙或者道馆休息一晚,回回神。
幸好天黑之前他们找到了一处破败不堪、年代已久的小庙,否则这个季节赶夜路可不好受。
满月硕大的狗爪踏进破庙的门槛,冷不防被地上的瓷片扎了一下,自己举起爪子对着月光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伤口才爱惜地舔了舔。
“你没洗脚不嫌脏吗?”陆玉岚问。他寻了一处角落靠下来,念咒生火,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开始钻木取火。
满月闻言,歪头想了想,说:“没听说这世道狗也要洗脚的。”
最原始的办法竟然是最有效的,火星逐渐在一堆干草中膨胀。陆玉岚心酸地看着渐渐明亮的火焰,很不是滋味,但也没有办法。
满月不懂这些,他很高兴能在冰冷的破庙中烤火,跃跃欲试想出去找几个地瓜土豆烤来吃。
外头阴风阵阵,附近的林子透不出一丝光亮,陆玉岚于是对满月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你再招来什么疯狗,夜里黑了不好跑。”
“不能够。”满月胸有成竹,四个爪子顺拐走入了黑夜。
满月走后,庙中只剩下火堆中传出的“噼啪”声。陆玉岚是有些累,但无困意,于是在破庙中转开四处看。
仔细看才发现这庙虽小,却分了主殿和偏殿。主殿供的是财神,偏殿供的是送子观音。
“这也行吗?”陆玉岚觉得不是很妥当,“观音娘娘还是太大度了点。也不怪这庙没落了。”
“那不是观音,是财神爷的大弟子,手里托的也不是玉净瓶,是琉璃雕花瑞玉瓶。”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陆玉岚转身去看,一个面若春风、身形修长的白衣公子神色淡然地站在偏殿门口。
陆玉岚觉得那眉眼十分熟悉,可几番思索,记忆里确实没有这号人。
那公子并未多作解释,声音空灵如神韵:“我奉天帝旨意下届传话,前玉岚山神、九域司命陆玉岚听令:因你私交凡人、遗失玉岚山髓,致使结界大开,玉岚山界内妖魔猖獗,贻害四方。现命你因功折罪,将其寻回,驱除妖邪,重塑玉岚神威。”
“什么······”陆玉岚呼吸一滞。
时隔多年,再听见“玉岚山”三字时,他竟未觉得生疏。前尘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展开,无数挣扎的、痛苦的、备受折磨的面孔争相浮现。
他不再纠结此人身份,眼含悲切,抬眼望去:“山髓于异动当日被毁,何来寻回一说。”
“天帝数日前平复昆仑动乱,于归途中在翠山寻得一片。”天上来的神官摊开手掌,旋即空空的掌心出现一片缠绕灵力的山髓碎片,“山髓被毁当日,并未消失,而是裂成数片散落人间。你身为玉岚山神,与山髓感应深切,着你去找,当最为迅速。”
殿中平白刮起一阵冷风,催人清醒。陆玉岚艰涩开口:“我已经堕神,灵力尽失,与凡人无异,恐难遂······”
“无妨。”神官将手一递,“你与玉岚山本是一体,山髓亦是你灵力的供养,灵力流失正是山髓散落的缘故,每一片山髓寻回,你的灵力便会恢复许多。这山髓你带在身上,它能叫你灵力大增,还能引你去其他碎片的散落地。”
那碎片周身流光,真是如瑜无暇。
陆玉岚拿起那片山髓,只觉一股凉意自指尖流入心肺,最后贯通全身,顿感灵力骤增。
从前做神仙的种种对错不可阻挡地涌上来,陆玉岚几欲抛出碎片,却见碎片如化雪般渐渐融没进他的指尖。
年轻的神官见此,不再逗留,合手行礼,下一刻便不见了。
温凉的指尖轻轻摩挲,见空无一人的殿门,陆玉岚恍如大梦初醒,眼中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那是做山神时才常有的。
他做了上万年的山神,对玉岚山上的一草一木、一精一怪都无比熟悉,连山间的雪何时往何处飘他都一清二楚。
那真是好长、好宁和的一段过往。
可惜百年前自己昏了头,错信他人,葬送无数生灵信众,将一座神山变成了如今的鬼蜮。
偏偏最该灰飞烟灭的他好端端活到了现在。
远古的力量无法琢磨,神独留他于世间自有其深意。
陆玉岚握紧融入碎片的那只手,仿佛又重新体会到当玉岚山神时庇护万千生命的责任和使命之深重,之艰巨。
他磋磨百年,感恩上天垂怜,终得一救赎之道。
夜空中星光永恒,亘古不变。
于一片清明宁静中,陆玉岚对天地立誓,从今以后,为寻山髓,万死不辞。
虽然神官没有明说,但陆玉岚预感此次必会跋山涉水,道阻且长。
不过他并不介意,百余年间,他几乎踏遍人间,再来一次又如何。只希望能从容应对路途坎坷,尽快将山髓集齐,还世间安宁,也叫他来日能死得其所。
不多时,庙外传来枯枝败叶被踩踏的声响。
陆玉岚收回心思,道是满月回来了,却听着还有一道重物被拖曳的声音,警觉地看向门外。
满月向来一副心智不全的样子,见着什么合心意的能带一定会带回来。从前带回了一具从坟里刨出来的满身珠光宝气的干尸,把他吓个半死。
不知道这回又带回来什么牛鬼蛇神。陆玉岚心中万分忐忑。
“师傅!”满月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听着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陆玉岚还没来得及应他,就瞧见满月甩着脑袋跨过门槛横冲直撞地扑到他身上。
“师傅,我带回来个又香又漂亮的!”满月一面张着嘴喘气,一面激动地和他讲话。
陆玉岚被满月一扑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好歹灵力恢复许多,才堪堪站住,却叫满月嘴里浓重的腥臭熏得睁不开眼。
“啊,”他不由得轻声叫起来,语气有些埋怨:“你又吃了什么腌臜东西?”
他再仔细一看,满月一嘴鲜红的血,活脱脱一个野兽进食后的模样。
闻言,满月吐出舌头把嘴唇上下舔了一圈,无辜道:“没有啊师傅。”
陆玉岚把他推远了些。
门外响起一些细微声响。
满月的耳朵立马立起来,目光如炬,咬住陆玉岚的衣摆往外拖,从牙缝里漏出些声音:“我捡了个好玩意儿回来。”
“什么啊,不要扯我。”陆玉岚一面扯自己的衣摆,一面将信将疑地跟着他走,到了门口又是一骇。
门前的空地上躺了一个满身鲜血、不知死活的男人,看穿着打扮是来自富贵人家。
陆玉岚两眼一黑,有点想死。
倒不是觉得满月把这人折腾成这个样子,只是觉得惹上了大麻烦。
地上的人显然没有完全昏厥,尚存一丝神志,努力朝他们看过来。
“快过来。”满月死命地扯着陆玉岚的衣摆。
陆玉岚磨磨蹭蹭走到那人身边,蹲下身。
夜色太深,他有些看不清那人的面貌,拿出帕子擦了擦他的脸。
待彻底看清那人的脸时,脑中一阵轰鸣,浑身的热血瞬间凉透了。
那人显然也看清了他的相貌,微阖的双眼奋力睁大了,用虚弱地声音颤抖地、柔情地唤了一声:
“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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