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倾接受现实的速度要比他自己所预计的要快上许多。
分明数个小时前他还和物与开着玩笑,红绳躺在床边,对方不见踪影。
许长倾不再心存侥幸,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了什么,空落落的不只是灵魂,还有这座山神庙、他的猫咖、他的公寓。
然后呢,这原本就是他们曾预想过的情形。
他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消化这些情绪,因为岑凛发消息给他,说市场监督管理局的人忽然通知说要过来,要他回去主持大局。
许长倾应了好,驱车回到市内,应付完例行的检查才算缓了过来。
“对了,”他告知岑凛,“以后我们排班还是按之前来。”
“……物与已经回去了,人手不够我们可以再招,这段时间先辛苦你。”
“什么无语不无语的?”岑凛不解,又不好意思说他:“老板,你才几天没过来,怎么整个人都神神叨叨的,不会是中邪了吧?”
被她用狐疑的眼神看着,许长倾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他找借口进了里间,重新登上朝九在直播平台上的账号,却看见后台干干净净,只有他们日常的新品活动宣传,什么直播什么互动,统统都是泡影。
他不死心,去翻自己的相册,里头有物与身影的原本也不多,无非他偷偷捕捉到的几个瞬间。山神在留影里或温和或含蓄,眼里常存笑意。
但现在它们都不见了,没有保留的数据。许长倾于是终于能确定,除去那条被遗落的红绳,物与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痕迹都消失彻底。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仅有的港口和灯塔都被砸毁的航船,忽然失去了目的地。
外界寂静,没有客人来,岑凛应当还在刷着手机。他对着刷得白净的墙壁无声苦笑:只有我还记得你。
-
许长倾从前很少做梦。
事实上,当许长倾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他甚至对多梦的人不怎么有好感。他一直认为,成天徜徉在各色梦境里的人,要么痴妄,要么多疑。还有一种情况另当别论,是这个人想象力太过丰富,故事都编在梦里。
时过境迁,痴妄的人成了许长倾自己。
他只有在梦里才能偶然见到物与。
那些其实是他破碎的记忆,每每见到时有太多种滋味混于一处,他反而冷静。
他在梦里看见邀请他一起坐于屋檐上的物与,看见下雨天时对着店里橱窗发呆的物与,然后看见哼着某首祭祀专用曲抱着猫走在过道里的物与,以及在他得知被隐瞒的事实后,物与抬起好像闪着光的眼睛: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是我自己的决定。
……
他怕哪一天就把这些忘记,于是开始尝试着在纸上记下来,攒下很多过去他们曾亲历过的场景。
许长倾天生不擅表达,高考时语文分数比起其余几科高分值的低了一截,还是靠理科将排名拉回来,工作后再写东西,落笔时总要犹豫。
标题拙劣得可笑,但最基本的功能还在,一看见就能回想起。
「花洒下,秋日里,湿漉漉雾蒙蒙的我和你。」
「神像前,冬夜里,硬邦邦冷冰冰的我和你。」
他写这些时,红绳就系在腕上,写得久了便勒出条红痕,像某位神明于无形中归来,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
-
冬季人睡得晚醒得也晚,显得一天很容易就过去,工作几乎日日相同,许长倾只是机械式地重复着,过着平静而单调无味的生活。
当然也偶有特殊情况。有天回老宅清理东西,他在走廊死角里扫到揉成一团的印刷纸,黑白红三色分明。
好东西。一张属于许成的躁郁症诊断证明,程度还不算太轻。
按理来说,许成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数年,不会留着对自己有威胁的东西,许长倾也很难想象他会去主动做检查。
然而这诊断证明好巧不巧就是到他手上了,许长倾没想太多,总之可喜可贺,他手上多了个许成的把柄。
没过多久,许成又打电话来骚扰他,想逼他回去,他没留多少情面,直接在电话里拒绝了,言语冷厉。许成颜面上过不去,特地带了人来他店里闹事,许长倾淡定拿出那纸诊断证明。
“——你再闹试试看呢?”他威胁对方。
许成恼怒极,上来就要撕他衣领。
许老爷子前段时间状态不大稳定,还在养老院里住着,有专人陪护,不需要他多操心。时机正好,许长倾说到做到,喊了救护车来提供了诊断证明直接把人送去强制住院了,许成在车上咒骂他的声音能传到方圆数百米。
反正丢脸的不是自己,许长倾任他喊着,非常淡定地回了公寓。
柳逍遥后来听说了,也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多年你都没怎么能斗过他,诊断证明怎么想他也不能给你,然后你轻轻一扫,就找到了?
谁知道呢,许长倾回他,也许只是神明保佑罢了。
这话他说得漫不经心,柳逍遥却更觉诧异:“不是,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些的吗?”
“现在信了。”许长倾说。
“……也就只信那么一位而已。”
柳逍遥岔开话题:“那你们这个新年该很清净。”
许长倾语气淡淡:我和许嬛都过得安生,还不够好吗。
其实不够。柳逍遥回去后店里只剩他一个人时,许长倾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的愿望不多,偏偏最重要的那个也是最最不可能实现的。
人果然不容易满足,总是妄想着更好更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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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新年,高铁票飞机票售罄是一回事,毕竟离本地人的生活要遥远些,但街上确确实实多起来的人流很好反映了逐渐浓厚的节日气息。
许长倾外出办事回来,路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不免要自嘲几句:人间正月,有人赴团圆,唯独他赴清醒。
朝九早在廿四就开始放假,等年后重新营业要到正月十一,中间这段时间说是过节,其实对他来说是一个人的假期。
他在节日里历来最受重视的那两天和许嬛一家聚了聚,剩下的时间去了山上,也到邻近的城市散了心。
中间柳逍遥怕他一个人孤独,特地找了时间来他公寓拜年,两个人随意扯着话时,门铃忽然响起。
许长倾合理怀疑,是哪家来拜年的亲戚走错门了。
他去开门,门口却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一个麻袋挺着肚子坐在门前,向一旁歪去。
“年货?”
他弯腰去看,大麻袋里装着平菇寒莓灵芝玉竹,塞得鼓鼓囊囊,袋口绑了条红丝带,上面是用墨水印上的两只爪印。
柳逍遥跟出来,看清图案乐了:“谁送的?还挺有情趣。”
许长倾不置可否,年后上山时多带了些零嘴,连同供品一起摆在神像前。等周末再上山,那些东西都被扫荡得干干净净。
天气逐渐转暖,后来他上山时便不止是干些洒扫类的杂活,闲暇时也带上相机玩玩摄影。
某一回恰巧拍到只果子狸,他附了定位匿名传到网上,不经意间蹭到点流量火了,陆陆续续又有游人上山来。
他在初春的周末照例准备去往邬野山,下班前忽然被岑凛喊住。
下一周就是惊蛰了,岑凛提醒他,我们要上什么新品?
许长倾略加思考:“……上次尝试过的新配方还可以,或者再添个樱花口味?小众一些,不过符合时令的主题。”
“周末我会再找找灵感。”这么说着,他将打包好的几份甜品塞进车里。
按本地的传统,供品多是水果干果一类,逢年过节时会多添大鱼大肉一项,还有个特殊点的规矩,每次祭拜,必定要捎上一份甜味的供品。
不知从何时开始,市里又有了对山神许愿灵验的传闻,是以山神庙的香火也逐渐兴盛。许长倾每次过来,能发现供桌上陆陆续续有除他之外的人摆上供品。
不过那些信众多以白糖供奉,供甜品的还是独他一份。
那日他逛了一圈再回到庙里,听得有稚嫩童声问:“咦,怎么还有人供奉甜点的……?神明们会喜欢这些吗?”
许长倾只听着,没有替她父母回答。
他不知道,但他宁愿相信是,于是每周都会带些好放的小甜品过来,不怕烂在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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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过惊蛰至,江城下了第一场声势浩大的春雨。
惊雷从江城北面一路响到南面,轰雷作响,冲天白光不时笼罩大地,颇有神话传说中仙人渡劫之姿。许长倾就站在客厅落地窗前,看雨水冲刷着城市,考虑着隔日是否需要请假到山上去看看。
风雨似乎就是从邬野山的方向来,肆虐了数个小时也不曾停息,他难免有些担心。
不过到下半夜雷声便小了,第二日天气好转,到傍晚才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天气缘故,傍晚和夜里也相差无几,许长倾在前台点完物资准备打烊,心中忽然一阵悸动。
一种强烈的预感剥夺了他的思考能力。他转身往外望去,门外站着只在他梦里才会出现的身影。
那人风度翩翩,依然一身在现代都市通勤日常里显得奇怪的衣装,手上一把油纸伞斜斜撑着,眼里有抹不去的笑意。
许长倾的呼吸滞住了。
他和对方隔着玻璃门相望,透明玻璃上渐添的雨丝让视野趋于模糊,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又怕是癔症发作,于是仍怔在原地。
见他是这副模样,物与笑了笑,兀自上前来,推开了门。
顶上系着的风铃被他一撞,发出与平日略有差别的声响,清脆动听。
那铃声对许长倾来说算不上陌生。他曾在遥远的梦里听见过,只那一回,却像世界线重叠,本不能再见的人都能重新相遇。
叮铃叮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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