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倾的心蓦地一沉。
甚至不用出声试探性喊一喊,他就笃定物与已经不在这里了。
被褥叠得整齐放在床尾,身旁的空位没有留下丝毫温度,显然对方离开的时间不会太短。
他几乎要以为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但下一秒,他余光中瞥见了枚枫叶。掌心大小的叶片被人小心安放在桌面上,怕被风吹走,还另找了重物压着。
那东西无声躺于一旁,看不出是用什么方法保存的,不像标本,反倒像刚滴落不久的血,冬日里依旧红得鲜艳。
许长倾俯身拾起它,看清上面的黑色字迹。
这算是封信,山神本尊亲笔。没有情感太过浓烈的字眼,只是表达谢意,另附一点眷恋之情。
末尾祝愿倒是留了,写的是愿你如观月林里云杉树,常绿常新。字迹清隽,手指抚上时还能感受到些微凹陷,触感刻骨铭心。
许长倾意识到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性。
……这个笨蛋、逃兵,懦弱的不敢爱人的神明。
物与是最好的员工,他还没欺负够的狐狸。
-
或许是因为山神的身份有某种加成在,物与的预感一向准得可怕。
这种预感体现在很多方面,譬如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譬如危险的临近,又譬如和他自己最紧密相关的,关于他会在何时离去。
现在他倚在庙里最古老的一根立柱旁,大多数时候很嗜睡,偶尔从梦中惊醒片刻,很快又重新陷入梦里。
说是梦也不准确,应该更贴近于他过去记忆的碎片,桩桩件件,从他还是只在烂漫山野上奔跑的狐狸开始,到已然破败的庙宇,有些则关于和他关系最密切的人类,关于许长倾。
他自上一个梦中醒来,又梦见还在许长倾家里时,某天忽然提及讲故事的话题。
通常来说,扮演讲述者角色的是他,虽然对他来说那不太称得上是故事,更多只是些见闻。只有那天,许长倾忽然起了兴头,他们交换角色,他从讲述者变成了选择权利有限的倾听者。
那人最喜欢调侃他,一定要追着他问:你是想听我有一个狐狸朋友,还是我有一个神明爱人?
我不想听了。他替梦里的自己回答,同他当时所说的并不一致,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他的意识又被拽进黑暗里。酸涩和难过席卷而上,化成雪落于肩侧,水分太充足,一碰即化,脆弱得不堪一击。
……
“嘎吱”一声响,庙门被推开,风雪闯进来一瞬,很快又被驱赶回野外。
有人进来了。
他昏昏沉沉坐起,抬眼见到来人,目瞪口呆,连要施隐身诀都忘记。
……怎么还追过来了。
许长倾冷哼一声:“不可以?”
显然对方在来之前已经做好充分准备,甚至带了床棉被上来,物与完全不怀疑他会在庙里借宿一晚的可能性。
许长倾碰到他冻得僵硬的手,很快反应过来,用棉被把他裹成雪白的一团,略显滑稽。
“怎么办啊,”他苦笑,“好想让你把我忘记。”
许长倾沉默着,把他搂得更紧。
在他们还没有相遇之前,他孑然一身,自认为是最合适的状态。灵魂里空缺的那部分,他多养几只猫也就填满了。
柳逍遥最爱拿这一点来嘲讽他,说他能单独代表一种性向,赐名为猫性恋算了。许长倾向来选择冷处理这些浑话,现在想来,柳逍遥对他还是不够了解,虽然在那之前,连他自己都不敢打包票说能看清自己的心。
原来我是神性恋呵,他想。是心术不正的信徒,没有纯粹的信仰,只是想把神明留在身边,仅此而已。
这位信徒现在终于想起了他最初的愿望。
“不是那么执着地想要实现我的愿望吗——”
“我改主意了,”许长倾咬牙切齿,“我要你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显然是很难办的,或者说根本办不到的事情。物与于是和他商量,能不能绕个圈解决问题。
“……比如说,就当我没来过这里。”
许长倾面无表情:“不行。”
“不可以。”
神明眨眨眼,诉求被再度驳回否定。
许长倾说你是爱人的神,怎么好意思逃避人的爱意。
这种情况是要赔偿的,他唬一只偶尔实心眼的狐狸,说你要卖身赎罪,下辈子也要无比准确地扎进我的怀抱里。
他鬼话连篇,但至少意思明晰。本着尊重的原则,物与只能放弃。
风雪呼啸,显然不是适合外出的条件,比起在店里时要操劳大堂和后厨里的各种事,眼下许长倾要清闲许多,只是随意找了话题,同物与说着话。
他问物与:“……最开始和你签下的那个限定了时间的契约,现在还算数吗?”
“喔,你还记得八十一天啊,”物与笑起来,眉眼弯弯,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
“只是个估计值。”他说,“神毕竟是依靠信仰而存在的,找不到新的愿意交付信仰的人,即便是神也会消亡,无可避免的事情。”
“我那时算过,如果情况没能改善,大概八十一天后就是这样的结局。”
山神回想起同人类相遇的那天,又有点惆怅:“……好像还没来得及实现你的愿望?”
“……食言了,”他的声音明显低落下去,叹息留在最末,“失职最严重的一次,真是对不起你。”
许长倾堵住他的嘴:“没有的事情。”
……
香油质量不算太好,长明灯忽闪忽灭,许长倾最开始还担心一不留神火光就灭尽,见久了倒也还算适应。
他的担心多少受了点迷信的影响。旧时有这样的说法:灯死人灭,亮和暗历来相对,后者总能和不详征兆扯上边。
他们很少谈论死后世界的问题。对神明来说,人的消亡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生命轮回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而于他们自身而言,消亡又是太过遥远的话题。
生命的长度不同,不适合类比,然而人死后会去往何处,以及神消散后会去往何方,会再经历什么,其实都仍然是没有结局的故事和没有答案的谜。
时间的流逝在这里显得无足轻重,当一切都不可挽回时,等待就失去了意义。许长倾觉得自己是在守一捧雪,等它化在冬天,逃往春天,走上被规划好的行径。
物与蜷在他怀里,棉被以一种温柔的力度将他们捆在一起,像那种现在已经很少见的毛毛虫面包造型。
许长倾听见他已经浅得快要淹没在风里的声音,堪称最为荒谬而不正经的一句神谕:“……神可以不爱世界,但你要爱自己。”
……什么歪门邪理。
许长倾还想笑他,先被一股无法抵挡的力量拦住了。视野被屏蔽,他被迫沉沉睡去。
……
庙内出奇地安静。
这应当是早晨了,许长倾依靠光感大概判断出时间,翻了身摸到身旁空位,席子冰冷,很适合当起床辅助工具。
他醒过来,鼻尖还残存一点线香的味道。长明灯已经燃尽,灯下浑浊灯油只剩一个底。但其实灯还亮不亮已经无所谓了,窗外天色大亮,风雪已停息。
他仍然喊了一声:“……物与?”
再没有熟悉的声音能给他回应。
临时搭建而成的床铺上躺着条红绳,颜色斑驳,两头散开,没能连成一个完美的环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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