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杉来不及应付院长,冲到窗边往外看,正见到一角黑影闪进楼下相邻的窗口。楼层内部路线曲折,反倒更容易跟丢,她双手一撑,也随着翻入同一间屋内。越过窗台时,一抹红色闪进她视野。
不出意料,对方已经离开这里。她看着敞开的房门和同样敞开的地面活板,犹豫一瞬,放弃了房门的可能。打开房门比打开活板要快得多,耗时短的那一个才能成为有性价比的迷惑项。
周瑾在一楼把出口摸得一清二楚,前后各一扇门,另有一处小门通往侧边巷道。谢杉在楼上高声喊她,想必逃跑那人也能听见,她略一思索,冲到侧门外躲在一旁。刚要喘口气,只见走廊里一扇房门猛地从里面打开,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马上要越过她身旁的出口。
周瑾想也不想,飞起一脚踹上那人腹部,对方闷哼一声,却立刻敏捷地折返回去,打开另一间房门,给她留下一句语速极快的话:“这要是谢杉来踹,我就真玩完了。”
江铎?!
周瑾机械地追上去,却知道只是徒劳。两人夹击尚有胜算,现在她们只能在人家身后追逐。何况那是江铎,既对整个慈济院的结构了如指掌,又对她的两个前同事知底知根。
果然这间房地面上有一块她根本不知道的活板门。周瑾停下来。
谢杉很快追到这里,闪进门内问她,“跑掉了?那也正常,别沮丧。”
周瑾低着头不说话,谢杉正要开口,却听她闷闷道:“我踹了她一脚,她嘲讽我。”
谢杉想笑又忍住,周瑾的武力确实让人不敢恭维。同一批入职的警士各有特长,江铎身手灵活,她自己长于格斗,罗平专精武器,刘文涛力大无穷。周瑾嘛,周瑾也有手有脚。
于是她拍拍周瑾肩膀乐道,“不要紧,这是可以练习的。她嘲讽你什么了,说来我听听?”
“她说我那一脚要是你来踹,她就真玩完了。”周瑾抬头看她。
谢杉的手僵在半空。
凭空猜测她的去向、间接确认她的处境,两者是不一样的心情。
前一种类似雾里观花,你甚至不知道那轮廓是否出于杞人忧天的幻想,因而万事尚有解释空间,便任由她的虚影四下徘徊。雾气散去,再看时不过虚惊一场也未可知。
后一种却像临江望月,波光里的倒影已给你瞧个清楚,是你自己不愿抬起眼睛。只要一个动作便能直面那弯冷月,然后听她说:我们现在是敌人。周瑾踹了我一脚,下次我也会给你一刀。
想这些没用。谢杉甩甩头,转脸看向和她一起沉默的周瑾,“咱们继续查,我不信没法把她揪出来。”
“好。”周瑾想想又补上一句,“人不会突然改变的,她一定不是为了对付我们。”
“我知道。”谢杉已经恢复笑意,“可是,你猜猜,如果我们恰好挡了她的道呢?”不等周瑾回答,她便转身往外走,“走吧,咱们去见见院长。”
“这院长是见了,事儿也办妥了,怎么人变得半死不活的?”夏煜眯着眼睛靠在窗边。
周瑾虽然身体偏弱,可她毕竟是个女人,又穿着皮靴,踢在腹部足以造成一片淤青。江铎换了衬衫靠回椅背,“真的关心就别咒我。”
“你不会要给她们开脱吧?”夏煜换了条腿支撑自己,“帮里规矩可是有仇必报。”
“报仇?怎么报仇?”江铎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去找一个脚力最弱的人,让她跑到警局里去,把周瑾拉起来,朝她肚子也来上一脚?”她喝一口水,“我没那么闲。”
“当然是百倍奉还。”夏煜耸肩。
“夏煜,你想清楚,她们的职责就是维护治安和抓住可疑的人,我的任务就是躲在她们眼皮底下把事情做好,现在我自己没完成好任务,没被逮回去关着已是万幸,有什么好抱怨的?”
“你有颗做警察的心。”夏煜淡淡地评价道。
“我还有颗做皇帝的心呢,怎么不去当皇帝?”江铎把茶杯一放,发出一声闷响,“夏煜,我们不一定要和她们对着干。我了解她们,对于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她们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就想对着干怎么了?”夏煜冷笑,“姥子做土匪就特跌是图个痛快!”她直起身站好,“我管特舅的正不正义,你莫把我这里变成另一个警局!”
江铎想说,如今警局在某些地方还不如你这里正义呢。但她没讲出来,只说:“好,你是老大,我听你的。”
夏煜看出江铎的疲惫来,于是站起身往门外走,不忘给狠话做一个声势浩大的收尾,“姥子给姐妹报仇天经地义!别让我抓住她们!”
门被砰地一声甩上。
江铎伸手抽过未曾翻阅的一沓报告,勉强核准一份,再也静不下心。纷繁的情绪化作雪片迎面扑来,漫天飞舞地渴望被她的灵魂审批。?
她从未如此疲劳。
计划写在纸上时是冷的,白纸黑字,无可辩驳。自讲出来便会染上不能忽视的、人的温度。一旦付诸行动,一个个锋锐干枯的方块便逐渐充盈立体,如山花漫过荒野,如白骨生出血肉,最后变成一双双注视她的眼睛。
你心怀天下便能洁白无瑕了么?你奔向光明便能不在谁身上投下阴影了么?
夏煜,我不是你的姐妹啊。
江铎的感情缓慢又深长,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的相处难以在她心上留下太重的痕迹,然而愧疚的青苔无需太多土壤便能生发。
有所求则有所弃,有变革则有牺牲。江铎叹一口气,忽然觉得已经平静下来,便取过刚才的报告继续审阅。同一摞纸在另一个位置逐渐堆高,最终她放下最后一份,起身时忘了伤处,倒吸一口凉气。
这气有点太凉了些。她回头一望,只见大雪纷扬。
江铎不由向前走了几步。幼年时畏惧,童年时玩耍,少年时吟诵,白雪堆积在她记忆的每个角落,只是从未如此熠熠生辉。
她的畏寒、童心和才气都分毫未减,然而思念先一步找到了她。
她默默地立了一阵,转身披上大衣。给夏煜炖一盅干贝海带汤吧,谢杉尝过觉得不错,应当不难喝。夏煜口味偏重,多放些盐。多加一些水,能匀两碗给今天守夜的白及和杜衡。
谢杉沉默地喝一口汤。谢岭已经吃完饭,并不离开,只静坐着等她开口。妹妹平日休假都待在自己住所,今天必是有所希求——光看这副样子就不对劲。
“姐,你当初怎么把江铎领回家的?”
谢岭全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愣一愣才回答:“交了一百块大洋,按了手印。”
谢杉想起桌上打开的印泥和窗台显眼的红痕。
“这么简单啊,”她应道,“那你怎么挑的?总不能运气好到盲选就能选中她吧?”
“怎么可能。一开始相中的其实不是她,但我还没开口,她就毛遂自荐,我也越听越喜欢。”
谢岭毕竟是个商人。她面对一群孩子,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五官端正、眼神灵慧的那个,当即把视线移开。太贵了,她想,没早早被那些老东西挑走真不可思议。
她扫视一番,目光停留在另一个聪敏孩子身上。对方也看到了她,冲她微微一笑。
她正要开口问她叫什么名字,却听一道清亮稳当的声音传来,“大人选我吧,您在我身上的投入一定能得到百倍千倍的回报。”正是先前那个孩子。
江铎不愿抢她人机会,可是她别无选择。罗平即使没被领走,也能留在院里凭聪明谋个工作,但她不行。院长一定会好好开个高价卖掉她。
她不想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就杀人,只能寄希望于谢岭的钱包。于是她赌对了。
“我从不知道还有这回事。”谢杉感慨道,“也不晓得那一个孩子如今怎样?能得你青眼,想来至少不会早早死去。”
谢岭摇头表示她也不知。
命轨交错,人世无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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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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