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梅

夏煜将一把枪拍在她手里,“睡觉去吧,明天来见我。”

这是把银色的驳壳手枪,和她做警察时佩的步枪大不一样,小巧,精美,周身雕饰茛苕叶纹。莫说帮中诸人,哪怕谢岭随身所带,也只是把修械厂量产的黑色自来得。江铎手指抚过金属花叶,忽然对夏煜的过去有了个隐约的猜测。

弹匣是空的。如果她当时直接把它抬起来指向夏煜,只能白白落得个死无全尸的结局。

她把手枪压在枕下,一夜无梦。

谢杉很罕见地梦到从前。

谢家从商,却又惯出浪子,谢长风十多年前便离家而去,从此天涯海角,再无回音。好在她用仅剩的道德替姐妹俩解决了入赘的爹,谢岭背上能少一副重担。

谢杉并不在乎,她只要谢岭作伴便能满足。谢岭心思更重,她足足大过妹妹七岁,能分给谢杉的精力只会越发稀薄。

谢杉十一岁的某一天谢岭忽然愁云尽扫,再回家时牵过一个小孩。“谢杉,”她唤道,“要不要交个朋友?”

她当天晚上便爬了耳房窗户去看新朋友,木柴旁边支起一张小桌,小少年点了油灯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见她翻进屋里,连忙起身道,“少姥。”

“我叫谢杉。”她走过去拿起册子,“算什么呢?”

她看着看着就笑起来,少年想拦已经来不及。“这有什么丢人的,你才十岁,没上过学,做成这样很了不起啦。”谢杉抽过铅笔刷刷添了几道,“来,这样再试试看。”

“少……”话刚出口就被谢杉瞪了一眼,她立刻改口,“谢杉,你真厉害。”

“嗯。”谢杉沉浸在被崇拜的幸福感里无法自拔,“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江铎。”

谢杉很耐心,她等待对方把她当作朋友,就像等待一颗漂泊许久的种子落地发芽,等她感到安全和善意就扎根于此,把隐匿的枝叶伸向晴空。

“我以前吃过苍蝇。”那个晚上,她合起书本,闲聊似的开口,语气平淡如谢杉垂下钓竿的池塘。

“因为饿吗?”谢杉初觉诧异,愣了愣才想起自己也见过几个孩子为牛粪里的玉米粒大动干戈。

“如果是因为饿倒也不值一提,”江铎把油灯调得暗些,“那时候是想死。慈济院一星期来六个人,就有六个挑中我,院长答应了那个最有钱的。我半夜去偷餐刀,结果刀刃太钝根本捅不死人。”

“听说苍蝇有蠹,我捉了很多。结果不但没死,还感觉良好。”烛火在她脸上明灭,阴影时暗时浓,“我也就不想死了。一个够本,两个不亏,能跑掉更是血赚。”

谢杉问得小心翼翼,但又实在好奇,“苍蝇什么味的?”

“我抓一只你尝尝?”江铎虚空一握,作势塞到她嘴里,被她钳制住才老实回答,“是甜的。”

她醒了,依旧早点、巡街、和每个熟人闲聊几句,中午找同事一起吃饭。今天对面坐的是周瑾,谢杉用筷子翻翻炒肉片,从中挑出一只死苍蝇,不禁想起夜里的梦来。

“江铎的事,怎么最近没见谁去查?”谢杉挑完苍蝇,犹豫再三,最终决定把筷子反过来拿。

“我也是刚听罗平说,局长把她开除了。”

“啊?”谢杉放下刚刚调整好的筷子,“人还没找着呢,这是在干什么?哪天牠被人绑了扔坑里去,是不是局长的位置也不用坐了?”

“说是她慊待遇不好,但赔不起辞职费,直接去做山匪和咱们对着干了。”周瑾客观地转述。

“这话你信吗?”谢杉快气笑了,“敢情牠脖子上顶俩高丸,张口就喷尸胺啊?”

周瑾暗暗记下这句粗鲁中不失学术的骂法,叹口气,“我当然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咱们几个不信归不信,也不能左右牠的作为。”

不把牠踹下去自己干,不把匪帮翻个底朝天,我谢杉就对着王安永叫姥姥。她想。

被谢杉点到名的人打个喷嚏,依旧一口一口品茶似的抿凉白开。她这个年纪,再喝茶会睡不着觉。王安永拿着江铎的开除文书,举到眼前细细看过三遍,笑一笑,收入抽屉柜中。

江铎背着手站得笔直,神态自若地等夏煜做出反应。

“黄连,你多大,我多大?你在教我做事?”夏煜终于开口说话,听不出喜怒几分。

“年纪不是判断人的标准,警局的局长就是个尸位素餐的人。”江铎早对夏煜以怒代喜的性子胸有成竹,“我提出建议也不代表我比您强;相反,您足够强大而足够智慧,我才能获得这样的机会。不然您叫我过来做什么,陪着喝粥吗?”

“把你那套理论变成人话我听听。”

?“您的利益源于百姓,可是如今看来,您需要她们,她们一点都不需要您,甚至巴不得警察赶快剿灭山匪。整个帮派的运作都建立在烧杀抢掠的基础上,毫无其它支撑力量,这怎么可能没有后患?”

江铎一句一句讲得不紧不慢,一边观察夏煜的神色,“难听一点说,您现在就是个无恶不作的强盗头子,警察、商人、百姓、其它小帮小派,谁会支持你?”

她停了停,让夏煜理理思路,而后总结道,“现在情况不正是如此?您靠的什么走到今天?万分警惕,四处躲藏,据点在各处山头设了好几个,还布置成容易迷路的样子?”

处处戳她要害,夏煜听得皱起眉头。“那你是什么意思?叫我怎么办?”

江铎哪儿知道这些。她能分析局势,提出改进,但经验太少,无法保证方案切实可行。她开始硬编,“靠躲藏只能苟延残喘,发展您被需要而不可替代的一面才能扩张繁荣。您比起其它势力的优势在哪里?”

“警察有官方的好处更有坏处,她们行动处处受限,要走流程,要守法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很多事情根本办不成。商人也是一样,她们在自己的业务上各有手段,可是商道之外的事,求她们还不如自己豁出去。这样一看,您的优势和竞争就很明显了。”

“你说收钱办事?”

江铎笑着点头,“她们做不得,您却做得。不过,其它小帮派也做得。”

“再说行事风格。整个城过得好,您才能过得更好;瘦小的羊是割不出肉来的。”她继续分析,“就拿白面的事说,您把白面扣下来’检查’,她们活在不确定的恐慌里,一旦遭遇抢劫就是血本无归,愿意进城卖面的只会越来越少。”

“不如把这份巨大的恐慌分摊在每一批人头上,让它变小、变确定——承认您的,每次收取一些保护费;不承认的,再抢也不迟。”

“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大家过得越好,越愿意为现状付出一点代价;否则,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拖几个一块下地狱。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夏煜抬起眼皮望着她,“你当初怎么通过警察考试的?”

“我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是一回事;能不能为了目的扮演好一个角色,是另一回事。”江铎偏头一笑,除了身上带着洗不掉的血腥气,依旧眉目疏朗,神色坦然,仿佛学生时代那个正人君子不曾改变。“比如说,若有个军阀丈夫,虽痛恨而欲啖其血肉,也要先表演一番,等待时机成熟不是?”

夏煜笑,笑里情绪陈杂,“像,真的像啊。”

“您觉得我像谁?”江铎背着手,指尖抚过腰际茛苕雕花。

夏煜陷在回忆里没有作答。

手一放上键盘就开始写童年艰苦和童年幸运的双强友谊故事()

牛粪玉米和吃苍蝇自沙未遂的故事都是真的,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自己画了个封面,左下角好像有点空,先这么用着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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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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