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日光，透过精雕细琢的窗棂，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沈知棠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是苏绣月华锦衫，裙摆如流云般逶迤在地。
她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拂过榻边小几上的一盆棠梨盆景。
那盆景造型精巧，枝干曲折有致，花开繁茂，是花了大力气培育出的珍品。
一如她这个人被无数双手精心修饰，每一分美丽都符合世人的期待。
这里是沈家位于灵秀山脚下的别院“枕泉居”，景致清幽，是养病的绝佳去处。
这偌大的院落，寂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丫鬟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小姐，药煎好了。”大丫鬟春桃捧着一个小巧的白玉盅，小心翼翼地走近，浓重的药味顿时弥漫开来，将这满室熏香都压了下去。
沈知棠微微蹙眉，那蹙痕极浅，很快便舒展开，恢复成一片平静无波的温婉。
她接过玉盅，眼睫低垂，看着盅内深褐色的药汁，映出自己模糊而苍白的倒影。
她屏住呼吸，将那苦涩一饮而尽，随即立刻含了春桃递上的蜜饯。
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底那抹挥之不去的涩然。
来这别院已半月有余，美其名曰“静养”，可她心知肚明，这不过是父亲将她暂时移出风暴中心的权宜之计。
月前，州府通判家遣人暗示联姻，父亲颇为意动。
她却在那场赏花宴上，因一句“女子为何只能依藤蔓而生”的直言，惹得对方不快。
风波虽未扩大，但她这“不识大体”的名声，终究是落下了。
于是，她便成了需要被“静一静”的存在，送到这山水之间，磨一磨所谓的“棱角”。
“嬷嬷说，小姐今日气色好了些，可要奴婢抚琴一曲，或是在这院中走走？”春桃试探着问，语气里带着惯常的讨好与谨慎。
沈知棠摇了摇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无一不美，无一不雅。
可看久了，只觉得那假山是凝固的沉重，那流水是循规蹈矩的重复，连花开的方向，都似乎被无形的手规定好了。
她的视线，最终越过层叠的飞檐，落在更远处那一片苍翠的、起伏的山峦轮廓上。
灵秀山，山如其名，云雾缭绕间，透着勃勃生机与神秘。
那是与她所处的这个精致牢笼，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有些乏了，想一个人静坐片刻。”她轻声吩咐，声音柔得像一阵风。
春桃连忙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并细心地为她掩上了门。
室内重归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清浅的呼吸。
沈知棠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伸手轻轻触碰那盆棠梨的花瓣。
花瓣娇嫩柔软，却也被这方寸盆盂束缚了所有的生长可能。
她觉得自己就是这盆棠梨，被供养在最好的瓷盆里，用最清的水浇灌，受最足的日照，却永远无法真正触摸到脚下的泥土，无法肆意伸展枝桠。
自由是什么滋味？
她不知道。
她的人生从出生起就被规划好了路径：习得琴棋书画，成为合格的闺秀，嫁入门当户对的家族，相夫教子，维系家族荣耀。
她就像一件被精心打磨的玉器，所有的价值都体现在能否被摆上更高的博古架。
一阵山风穿过庭院，带来远处隐约的、清越的鸟鸣，那声音充满了野性的活力，与她熟悉的笼中画眉的啼叫截然不同。
沈知棠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子，试图听得更真切些，额头却轻轻抵在了冰凉的窗棂上。
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混在风里，钻入她的鼻尖。
那不是庭院里任何一朵名花的气息，更像是阳光晒过青草、碾碎叶片后散发出的，最原始的生命味道。
这味道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心底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她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棠梨花蕊的微凉。
窗外，天光正好，山色空濛。
而这四方天地，依旧寂静如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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