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高炎霖想起过去与老许见面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胸口似压了一块巨石。他跑到乍浦路桥边，双手扶着栏杆，眼望江面。然而被泪雾模糊的双目几乎看不清江上的船和橹，几次强迫自己抬头睁大眼睛，不让泪水从眼框里流出来。就这样，他无声地哭了一场。
哭完，高炎霖擦去眼角的泪痕，转头看见有个码头工人经过自己身边。那是个中年男人，身材瘦削，皮肤黝黑，面上更是瘦得皮包骨头，使得脸皮看起来如一层覆在骨头上的薄膜。偏这薄薄的一层膜上还有有刀刻般的皱纹，尤其是嘴角两边的法令纹很深，更显得他面上一副苦相，杂糅着生命的困顿、生存的艰难。
高炎霖的视线不由自主跟随着他，看他跨过栓船的黑缆绳，上了停靠在岸边的船，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一块被踩烂的香蕉皮。
这个满脸苦难的中年男人，让高炎霖想起了自己在乡下的父亲，和他的母亲。他从小跟着父母过活，虽说并不至于饥一顿饱一顿，但那种贫瘠土地上劳作的艰辛，他毕生难忘。而且他很清楚，父母如今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善，因此自己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每月领到的津贴寄大半回去。每次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都是满满的紧迫感，无时无刻不激励着自己，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让父母和受苦受难的同胞们过上没有战火的和平生活。
临近下班，力生接到胡先生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已经通知到高炎霖和他一起去料理老许一家的后事。
高炎霖租了辆车子到银行门口，力生已经在等着了。两人开车到巡捕房的门口等银根。
车停在那里没几分钟，他们便看见一辆货车停在旁边，一个男人从驾驶室一侧下来，力生告诉高彦霖那是许银根。接着从另外一边下来一个女人，女人走到银根面前，认真听银根说些什么。
“有点不对。” 力生突然说。
高炎霖警觉地盯着门口，头也不转地问：“哪里不对？”
“那个女的不是银根的老婆。”他低声道。
高炎霖转头看时，他已经打开车门，口中说：“我去问问银根。”
力生看着那个女人走进巡捕房，银根却没有跟进去，而是站在货车边上等着，便走去。他围着车子绕了一圈后站在银根面前，笑着说：“银根叔，这趟麻烦你了。”他从身上掏出一叠钞票递给银根，状似随意地问道，“你怎么不进去？”
“我不用进去的。”银根说，“有那个女的进去就可以了。”
“那个女人是谁？”
“她叫卢玉英，从无锡来的，遗体由她认领后直接运回无锡。”
“卢玉英？谁找来的？”力生继续套话。
“你爹爹找的，力生不知道？”银根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不了解今天的安排，又急急地说，“不要问了，能安葬就阿弥陀佛了。”
银根的神情和语气里面有掩饰不住的害怕，力生明白，只好不再言语。
象是被反复交待过的，只听银根又重复道：“卢月英是从无锡来的，等下装上老许家的身体直接运去无锡。”
“那她知道运回无锡后，遗体安放在哪里？”力生问。
银根说：“你爹爹交代清楚了。”
力生想了想，觉得这样安排也好，于是对银根道了谢，回到车子上，对高彦霖解释：“我爹爹找了个叫卢玉英的无锡人来认领，遗体不停放定海路了，直接运回无锡安葬。”
高炎霖也奇怪地问：“这些力生不知道？”
力生摇摇头，说再说话。
巡捕房离舟山路很近，两人看着老许一家的遗体被装上货车运走后，高炎霖把力生送回了家。力生下车时，正好遇见从外面回来的父亲。力生问父亲做啥去了，上官云明笑呵呵地说：“刚去商会给一个会长量了尺寸，又去买了料子回来。”
上官云明所说的“商会“，便是上海总商会，在北苏州路的西边。
“老主顾，没得闲，只好我上门去。”父子俩往家里走，上官问，“银根把许家的事情做妥了？”
“是，做妥了。”力生忽又想起一事又问，“卢玉英是哪个？怎么没说这个人会来认领？还要她把老许一家的遗体直接运回无锡？”
“力生不记得了？卢玉英和你爷爷奶奶在无锡住一条街。她大前年死了丈夫，一直是孤孀独居，我周济过她。你妈还说我打她主意，难听吧？这样说有意思呀？”上官云明苦笑摇摇头，接着说，“这次我求卢玉英帮忙，人家一口答应。爹爹都按照你的意思给他们讲好了，银根和卢玉英都是口风紧的人，不会乱讲的，你放心好了。只是力生，以后做事要想到家里呀……”
第二天一早，高炎霖跟力生要了老许一家安葬的地址，然后跟报馆请了假，直接就坐车去了无锡。
当天中午，他从无锡的一家旅馆出来，走路去十几里路外的墓地。他边慢慢踱着步子，边观察四周，在确定并没有跟梢他的可疑人之后，才甩开步子往前赶路。
五座坟茔处于一片竹林中间，竹林外是半环绕的几块水田，再往远处零星有一些人家。高彦霖心里略感安慰，这块墓地也算是一处不错的所在。
上香，磕头，高炎霖恭敬地做完奠礼，满眼含泪地站在老许的墓前立誓：“老许安心去吧，我一定会找到出卖你的人和凶手，替你全家报仇。”立完誓，揩干泪，高炎霖又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不舍地离开了那处坟茔。
从墓地到旅馆，再到上海，这一路上，高炎霖脑子里不停回想起老许生前的种种，尤其是频频回放他在老许家入党的场面：
许家那间狭小的房间内，墙上临时钉了一面中国**党旗。鲜红的党旗前，高炎霖举起右手，握成拳头，面向党旗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上海的海》为小撒、浣月汐合作作品，感谢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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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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