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苒攥紧手心,大冷天里额间冒出丝丝细汗,如果此刻是母亲在场,她一定会不顾及身份地位,站出来告诉老夫人,“女子得此病绝不是因为不守妇道。”
“你是谁?”
老夫人凌厉地看着茉苒,茉苒第一次学着母亲的模样,仰起头,身体板正,目色不惧,再次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女子得此病绝不是因为不守妇道。”
“少夫人只是刚刚生产完,乳汁壅滞至结块,久塞不通,加上长期情志不畅才会如此。”
老夫人还想说什么,却被少夫人打断了,“她是我找来的乳娘,母亲若没什么事,请回吧。”
乳、乳娘?
茉苒对新身份觉得别扭怪异,可又一想,少夫人得了乳痈,无法亲自喂孩子,乳娘是本来就要找的。
像这种大户人家,乳娘三个五个都有,她完全可以混在其中,明面上充当乳娘,私底下帮少夫人医治,只要安排妥当,没人会知道曾有过女科医师到府上为少夫人医治过。
罢了,乳娘就乳娘吧,曾经和母亲出门行医,别说乳娘了,她连“神仙”都当过,胡吣身份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老夫人疑惑地打量了茉苒一番,薄如纸片的嘴唇动了动,看向少夫人,“我儿升迁在即,你若想继续在李府锦衣玉食,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好好掂量。”
说完她哼哧一声,挥袖离去。
“少夫人,”刘妈妈摘了帷帽,心疼地看着床上被病疼折磨得像鬼一样的女子,声音哽咽,“要不我们告诉老爷吧,他一定会帮您讨个公道。”
“告诉爹爹只会让他担心。”少夫人目光锁住茉苒,发白的嘴唇极力扯出一个笑脸,“你就是付娘子吧,刚刚多谢你帮我说话。”
茉苒嘴角微动,话里带着气,道:“如果上次你让我看一下,断不会像今日这般疼得厉害。”
她眼角瞥到少夫人胸襟湿润一片,想必是化脓得厉害,仅仅是因为礼数教化,就要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她不知怎么的便生出一股无名火。
少夫人一愣,茉苒后知后觉她越界了,母亲告诉过她,医师在行医过程中,切忌耍小性子。
茉苒低着头,“少夫人,我、我只是......”
少夫人捂嘴一笑,声音爽朗清脆,“你倒真和我妹妹有几分相似,她以前也会这样斥责我。”
茉苒红了红脸,“我只是见不得病人不爱惜自己。”
“刘妈妈,把门带上,院子的人全部遣退。”少夫人道,“付娘子,你坐我旁边来吧。”
不多时,院子安静了下来,屋子里精美的铜炉烧得旺盛,暖和得让茉苒昏昏欲睡,上京不比临州,冬日来得快,为了省钱,她租赁的屋子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什么都没,她已经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
少夫人手捂在胸口,似乎想要解开衣裳,却又因为某种缘由来回犹豫。
茉苒坐在床边,低着头不去看女子,谦卑又知本分,耐心地等待女子突破自己心理的那道防线。
半晌,少夫人自嘲道:“罢了,我都要死了,还在意什么名节不名节的。”说完她心一横,解开了衣裳,“你看吧。”
茉苒抬起头,少夫人胸口一片黏腻红肿,凹凸不平,伴随着如指盖般大小的灰白块脓囊,有的在流脓,有的像是随时要破皮而出。
“很可怕吧。”少夫人道。
“并不可怕,更不会要你的命。”茉苒握着她的手把脉,仔细询问具体病症,然后替她穿好衣服,拿出临走时执意要带走的东西——银针。
“少夫人的病由肝郁胃热引起,待会我施针排出体内瘀血,再买点药草清洁,加上外敷和内服,很快就会没事的。”
“当真不会死?”少夫人看着胸口红紫化脓,将近溃烂,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没救了。
可眼前这名不施粉黛长相极佳的妙人用温存的语调告诉她,“真的不会死,只是......”
茉苒欲言欲止,幽幽开口道:“往事不可追,少夫人需要往前看。”
女子得此病,多与情志有关,郁郁于后宅之中,终日悲闷,又恐与外人道,任由其发作溃烂,最后死于所谓的名节。
实在是可悲。
少夫人一听,猜想到刚刚的争执被她听了去,没觉得有何不妥,反倒是埋在心中多年的苦楚有人得知,让她顿感轻松。
“他死了之后,从来没有给我托过梦,但这几天我梦到他了,他在梦里让我好好活下去,”少夫人眼眸含泪,无奈苦笑,“那时我在想,我病成这个样子,怎么活。”
她看着茉苒,“现在我好像知道要怎么活了。”
茉苒由衷地笑了笑,她知道少夫人已经想通了,也相信经过这么一遭“鬼门关”,她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翌日,几名妇人模样打扮的陌生女子进了内院,茉苒也被叫了过去,同她们一起站在院子外。
刘妈妈端着身子来回走动,声音极为大声,像是怕人听不见似的,“以后你们便是远哥儿的乳娘了,既然到了府上,就要遵守府里的规矩......”
虽和茉苒没多大关系,但她还是规规矩矩地扮演起乳娘,认真听讲。
茉苒正想着煎药的事,突然看到一道身影伫立在身前,紧接着刘妈妈偷偷给她使了个眼色,大声问道:“听说你学过医理?”
茉苒自然明白这是在演戏,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也是乳娘。
“回妈妈,是的。”
“很好,”刘妈妈深吸了口气,昂首挺胸,“以后你就来夫人屋里伺候吧。”
“是。”
于是茉苒自然而然地住到了少夫人屋里,白天假模假样地带孩子,晚上帮少夫人敷药上药。
“我说你是乳娘,怕没人不相信吧。”少夫人的病已然痊愈,整个人容光焕发,与一个月之前相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茉苒手里抱着孩子,孩子刚哭闹过一番,任谁都哄不好,但落在茉苒手上不足片刻,孩子安静地像只小猫,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直放在茉苒脸上。
“少夫人别拿我打趣了,我真的很怕抱孩子。”茉苒年满十九,可从来没哄过孩子,要不是误打误撞成了“乳娘”,她还真不知道自己有带孩子的本事。
只是这孩子小小的一团园子,抱在手里软绵绵的,她真怕一个不小心摔了。
少夫人拿着手帕捂嘴,笑出了声,“你看见死人都不怕,竟然还怕一个孩子?”
这段日子里,两人处成了好友,少夫人没出过门,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好奇,茉苒便将自己随母亲行医时遇到的一些见闻当成闲话打发时间,其中就有她见过尸体的事。
她可能天生缺乏恐惧,第一次见到的死人是一名山贼的尸体,她也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不害怕。
可能因为尸体已经死了吧,对人造不成威胁,毕竟有些活着的人,可是比死人还可怕。
半月后,少夫人的病已经彻底好了,茉苒也该离开了。
十月深秋夜晚,少夫人拉着茉苒的手,一脸不舍,“我本想留你在身边,可要是这样做,你一身医术岂不浪费,这天底下有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女子等着你去救,茉苒,以后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相处多日,少夫人为人和善,对茉苒尤其照顾,看她穿着单薄,给她量身裁剪了暖和衣物,还给她买了首饰。
别说少夫人和一个月前大不一样,就连茉苒也养得白白嫩嫩的,活像个福娃娃,和刚到府上时也判若两人。
茉苒眸光闪烁,这是她在上京的第一个朋友,待她如同亲姐妹,她同样舍不得离开。
明明同在上京,可夫家脸面比什么都重要,不会有人知道李府后宅曾经来过一名女科医师,只知道当年李府的嫡长子出生时,少夫人花大价钱请了好几个乳娘,其中一名乳娘姓付,至于叫付什么,无人知晓。
这便是纪国的女科医师的地位,女病难以齿口,女科医师更是无法见光就像她的母亲,医术不比别人差,却仅仅是因为她是女子,又专研女病,而不被世人所知。
此去一别,怕是再难相见。
“少夫人,有缘再见。”茉苒道。
话音刚落,刘妈妈急切地推门而入,站在屏风后面,道:“少夫人,不好了,老爷出事了。”
“什么事?”
“官府的人来了,说、说老爷行贿买官,陷害忠良,要、要抄家...”
少夫人紧忙递给茉苒一袋子钱,想了想又去到梳妆台,拉开首饰盒子,拼命地把一堆首饰装好放进茉苒的包裹中,“这是我的嫁妆,干净的,刘妈妈,快带茉苒离开。”
茉苒深仇未报,母亲的遗志也未完成,李府真要抄家,她说不定也得跟着下狱,一旦下狱,前途渺茫,生死不定,她得赶紧离开。
茉苒匆匆同少夫人道别,随后跟在刘妈妈身后往侧门去。
就在仅一步之遥就要抵达侧门时,眼前突然窜出几道黑影,将茉苒和刘妈妈围了起来。
“刑部司办案,一律人等不许离府!”
茉苒还没来得及反应,冰冷刀光在黑夜中一闪而过,落在了她的脖子上,茉苒死过一次,她不怕,只是怕母亲的仇报不了,于是动也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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