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也只是活动在绿区的教师。其实……即便在我上学的时候，连红区的同学也很难见到！”
鬼皮一番，颇为隐晦地回答。
“没错，现在我们见到的都不是活人了！红区……有人靠丑化他们活，有人靠吹捧他们活，但我总有一天会让蜜蜜或者他的后代见到真正的他们！”常青藤点点头，好像有点失望，但看着孤身一人且堕落的鬼皮又有一丝欣喜。
可是“红区”说到底只是个相对概念，处于这条跑道上的绝对高位而已……失望和欣喜在常青藤心里交织的同时，鬼皮也出神地思考。
蜜蜜在一旁倒安然了许多。他转着笔，无声地盯着窗外的花，看云影落在花瓣上。
“出题吧，老师！”常青藤突然惊醒，催促鬼皮。
鬼皮闭上眼思考了一会儿，抬手便在纸上默下一套阶梯式增加难度的题目。
他默写题目的时候，常青藤的双眼几乎要凑到鬼皮的笔尖上，而蜜蜜只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题，瞧上一眼便又痴痴地看着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抚慰心灵。
“您懂那些题目吗？”趁着蜜蜜作答的间隙，鬼皮低声问常青藤。
常青藤默不作声地拿出两叠试卷，左边是他的，右边是蜜蜜的。两边的题一模一样，可是左边的分数比右边的高了一半！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成绩可以这样好！”常青藤将试卷推向鬼皮，看着他苦笑，“老师，您说如果我当年肯这样学习，是不是蜜蜜就能出生在绿区了？！”
鬼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常青藤。鬼皮被珠子骗了，但误打误撞只用了几天时间就到了常青藤梦寐以求的地方。他想若常青藤得知他的真实经历可能会杀了他。
可能世上真的有人愿意经历他的一世苦楚只为一点辉煌。
“绿区……也充满杀伐！”鬼皮试图以真相安慰常青藤，“反倒安全区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地方。”
“安全区？！哦，哦哦，对……是这样！”常青藤听到“安全区”三个字，先是一愣，而后失神的眼里突然迸出光，望向鬼皮的目光重新变得咄咄逼人。
“安全区是我一手维护，当然是最好的！”可在与鬼皮的目光向接的刹那，常青藤却不自觉地低下头，局促地用手指拍打鞋上的灰。
“有人对您说过绿区有多好吗？”鬼皮盯着常青藤光滑如镜的鞋面问。
“世上还有不透风的墙吗？”常青藤的笑容里满是讽刺。
“世上还有投其所好的故事。”鬼皮认真地看着常青藤回答。
常青藤“哈哈”一笑，突然从口袋里掏出许多硬币拍在桌上。
“那世上有没有比它更量化的标准，说明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
硬币在桌面挤做一团，发出清脆又有点刺耳的声音。正在专心做题的蜜蜜也抬起头，看着常青藤趾高气昂的表情，又看看鬼皮被硬币发出的金光照黄了一半的脸。
“或许硬币并非标准，而是一部分人先有了足够的硬币，然后再将它确立为标准的呢？”在鬼皮的沉默里，蜜蜜缓缓放下笔，清澈的眼睛里漾着微微的波纹，“我记得在书上某个精神至上的世界里，人们总说并不需要越来越复杂与华丽的东西，而一旦他们确认某件东西珍贵，这件东西甚至可以带来权力！”
鬼皮被蜜蜜的这番话惊呆了。说话时的蜜蜜与方才缩在桌旁的孩子判若两人。可鬼皮还没有开口称赞蜜蜜，常青藤便先于鬼皮从桌旁跳起身，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
“好好看书！”常青藤抄起桌上的硬币高高举起，似乎要用它们砸醒不争气的儿子，“你总想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但这些能让你在学校脱颖而出吗？如果没落你一辈子再也没有诉说它们的机会！”
可他终究没舍得。常青藤愤恨地看着儿子将硬币放回桌面，神色又变得悲哀，好像已经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活人的思维并不能控制，因而不能保证蜜蜜一定有他想象中光明的未来，也不能保证蜜蜜在他垂垂老矣之际让他享福。
人不如硬币抓得牢，令人心中笃定。
蜜蜜没有直接反驳常青藤，但低下头的蜜蜜又变成一块沉默的石头，任鬼皮怎样拨弄也只会对鬼皮礼貌地笑笑。
计时器在蜜蜜礼貌的笑容里定格归零，鬼皮的测试终于在这种和平又死气沉沉的气氛中结束。蜜蜜的成绩如鬼皮所料，勉强算中等。但这次鬼皮也确定了一件事，蜜蜜其实是个有想法的孩子。
“冲出赛道的人……”鬼皮抬起手指，口中念出蜜蜜填写在姓名栏的名字，随即转头看向常青藤。
不过鬼皮没能找到常青藤的身影。他似乎早就预料到测试的结果，在鬼皮批改好卷子之前便离开了，只在桌面上留下一张字条表达歉意，同时留下了鬼皮这堂课的费用——五枚硬币。
字条上也写明了常青藤为鬼皮在安全区中安排的位置——就在蜜蜜的房间旁边，甚至比常青藤夫妇还近些。
在公寓里住了这么久，鬼皮直到现在才明白当时珠子用了什么招数才让他们在公寓游戏中一直分到同一组。
秘密很简单:珠子只是用一根小臂粗细的铁链将两个房间连接在一起。公寓似乎在转动的同时也有自己的智慧，会自动规避损坏的风险，因此会主动绕开连接在一起的区域。
这一点并未写入公寓规则，所以珠子不会被判违规，安全区也因为这一规则才能连成自成一体的区域。
可是新人绝不会想到这样大胆油滑的伎俩，因而他们浴血沉沦，与老手的分别只有一根铁链。
“珠子……到底思考了多久才发现铁链的秘密呢？难道耗费大半人生，从新人到老手，只为了发现这根铁链吗？！”
安全区的夜晚很宁静。常青藤已经嘱咐过鬼皮不必担心公寓游戏的胜负，鬼皮便得以安闲自在地在走廊里闲逛。
走廊里每隔一段距离便吊着一盏明亮的灯，微微泛黄的灯光照得四周漆黑的墙面也多了几分烟火气。灯上绕着许多扑火的飞蛾，翅膀将灯罩拍得“啪啪”作响，之后其中几只就碎做雪片零落——它们倒是在公寓里来去自由。
灯下坐着的、被公寓禁锢的人们也还算悠闲。有一个人在门前借着灯洗衣服，生怕污水流到房间里，也有几个人面对面坐在几把椅子上，坦胸露背，哑剧一样推杯换盏。偶尔他们才小声交谈几句，可鬼皮怎样也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耳边只传来清脆的碰杯声。
窗外是一片黑暗，这里的人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不开窗，好像窗开了，眼前的世界就会混入杂质。
时间好像在这里静止了，但又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消失得飞快。几乎将人眼晃花的灯光下，鬼皮幻觉他们的一生都在眼前飞快闪过——他们没有走、没有死，许多年一直这样喝酒，然后隐没在世界里，机械的动作变成世界的背景，表情却模糊得再也看不清。
“哥哥，能不能让一下？”脚下传来轻微的震动，鬼皮还没有低头，一个稚嫩的声音便响在耳畔。
鬼皮低头望去，见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孩正悄无声息地蹲在他身旁，动作灵活、表情天真可爱。他面前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而鬼皮的脚正踩在他的“笔”——一根树枝上。
“哦，对不起！”鬼皮赶紧抬脚让在一旁。
“谢谢叔叔！”小孩这才放心地细细打量了鬼皮。
他的眼睛与蜜蜜一样清澈，但似乎不太通人情世故。话一出口，鬼皮便愣在当场，良久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管理员好像说过公寓的时间比别的世界更快，可就在前不久还是“新人”的鬼皮已经变成了“叔叔”吗？！
出于尴尬，鬼皮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小孩正在写的字。
出乎鬼皮意料，那竟是一篇关于“快乐”的文章。小孩的语法略有瑕疵，却用十分真挚的语言将自己的快乐描述得淋漓尽致，字里行间并无一丝哀愁，反而如同一瓣凝结着晨露的桃花，无瑕且带着一丝淡淡甜香。
“你……今年多大？！”鬼皮看着小孩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和蓬乱的头发，又看看他写在地上的字。
“明年就要上学了。妈妈已经为我买好了书包、文具和‘其他用品’，很快我也会走出童年，融入公寓里！”小孩指指一所小房间。
从敞开的门缝里，鬼皮看到一位中年妇女一动不动地坐在屋里，全神贯注地盯着墙上的显示器。
突然间，她狠狠拍了一下大腿，全速奔向放在一张精致矮桌上的手机。一阵桌倒椅翻的声音后，她捧着手上破旧却有着崭新手机壳的手机，盯着手机屏幕露出了幸福而欣慰的笑。
“她又抢到了一节试听课。但每次去听课后，只要拿到的宣传单里有加分二个字，她都会购买全部课程！”
小孩透过门缝望了一眼开心的妇女，露出感慨又难过的笑，用手掐紧染了脏迹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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