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六天里，鬼皮与珠子轮流下河。为了“地盘”不被其他人抢走，他们不得不轮流休息，像彼岸花的花叶一样从不见面。
第六天中午的时候，轮到珠子工作了。鬼皮正准备回到自己的位置休息，却发现阳光竟然从背后穿透了他。
鬼皮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刀一样穿透身体的阳光，几秒钟后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再也无法见到这个世界的恐惧死死掐住鬼皮的喉咙。鬼皮惊恐地晃醒珠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溺水般挥舞双臂。
“怕什么，这样通透的你我，一生也见不到几次！”珠子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鬼皮，掀开盖在身上的破毛毯，也露出已然呈现出半透明状的身体。
“不美吗？”珠子嬉笑着拍拍肚皮。
鬼皮惊讶地从珠子即将消失的身体上看见比阳光更美的光晕，宛如一颗毫无瑕疵的纯白宝石，又散发出母亲般的柔和。没有伤痕、辛劳，也没有历尽磨砺的沧桑。
“……美，可我想卑污地活着。”鬼皮终于说出话，焦虑烤得他喉咙沙哑。
“你——哈哈，我们一定会拿到足够的东西！”珠子气得笑出声，拍了一下鬼皮的手臂便冲向河里。鬼皮摸了摸手臂，又看看休息的位置，拖着沉重的脚步慢吞吞跟在后面。
太阳即将落下时分，鬼皮和珠子一起拿着收集到的东西送到门卫室，管理员照旧站在门前迎接他们，好像早就料到一样。
他开始清点他们收集的东西，其中大部分都是带着编号的铭牌。
“哦，不少嘛，这次……不过，你们是两个人？”管理员拈起一块铭牌看看，好似不在意地问。奇怪的是，管理员问话的时候，眼睛盯着的却是鬼皮。
鬼皮急忙避开管理员的视线，他心虚地以为管理员是在说他用同类的遗物换命。
“是的，两个人。”珠子放下从刚刚开始就不离口的烟袋，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管理员的眼睛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闪，将手里的铭牌废铁一样甩回装铭牌的麻袋里。清脆的声音惊雷般在珠子与鬼皮头顶炸起，二人不由得对视一眼。
“不、不够吗……”珠子瞪大眼睛，几条血丝爬上眼白。
“……如果不够，那我退……”鬼皮鼓足勇气上前，边说边抓紧时间向身后望去，想趁着间隙看世界最后一眼。
可是他话说一半却紧张得喘不过气，最后只好狼狈地捂着喉咙，希望管理员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心中所想。
“你的意思是要退出？”原本已经转过身的管理员闻言转身，手里擎着一杯刚刚泡好的绿茶，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杯，“你要退出倒不是不可以，也并非一定是坏事，但我必须告知，你们获得的资源已经足够两个人了……”
“足够了？！”管理员话未说完，鬼皮就欢呼一声，高兴地张开双臂向珠子奔去。
珠子也配合地张开双臂，几滴河水在两人拥抱庆贺时飞溅在管理员脚边。管理员皱了一下眉头，退开几步。
“那我可不可以在进入公寓前去看看夜空？我模糊地记得夜空里好像应该有星星——虽然这里的夜空从来没有。”
虽然方才与他拥抱时，珠子的眼神多少有点莫名其妙的阴险，但鬼皮开心之余还是大胆地向珠子提出要求。
“……如果错过时间就会立即消失，而消失一旦开始就不可挽回！”可能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珠子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点点头，“好吧，今天就这样，放想象驰骋于空中，明天就忘了它！”
鬼皮笑逐颜开，鸡啄米一样点头。
“鬼皮，今天向我敞开心扉时，是否想过以后会不会后悔？”
鬼皮正奔向河边，听到这话，不明所以地转头看向珠子。
珠子却已经向公寓走去了。
“等等，珠子！”鬼皮的目光定格在珠子脑后，不安地朝着他跑出几步，“你流了许多汗，难道……刚刚你也不确定资源是否够两个人使用吗？”
“之前我一个人工作六天，勉强能踏进公寓。”珠子背对着鬼皮，拿着烟袋的手不住发抖，“这次我伤了腿，又带着新人……但不论成败，人总要挣扎到最后，只是哭泣与奋斗的区别……”
“……而我作为领头，职责就是引导你到最后。”
“明天我们一起玩公寓游戏，你一定要听我的话！”
“鬼皮，离我远点，当做我们不认识。”珠子悄声在鬼皮背在身后的手上写着，写完又顺势猛推了一下鬼皮。鬼皮趔趄着撞在墙上，他站稳的瞬间，墙壁无声无息地滑开了。
这就是珠子的“公寓攻略”。原本一个人单打独斗，每一局都只能竭力考虑怎样才不会成为那个“多余”的人，公寓四位选手随机组合的设置正是由此而定。
但若两人、甚至三人组成固定队伍，在四人游戏中就会占据绝对优势，由此便可以制造出较为“稳定美好”的生存环境。
这并不是珠子的独创。珠子说很多人都用这个攻略，但几乎无人在明面上提及。每次有人说类似的话，其他人眼里都闪着鬼魅。
如此看来，这种“攻略”依然有所不足，但究竟是哪里呢？
但因为执行这个“攻略”，珠子现在是鬼皮最不可或缺的人——虽然鬼皮很奇怪为何公寓几经变幻，珠子与他却始终不曾分开。
墙壁另一边的两名对手。一个正坐在泥红的皮质沙发上喝茶，另一个则靠在有着一扇窗户的角落里，蜷缩着，想将身体和灵魂一起塞进角落里一样。
那人也是“新人”吗，鬼皮紧张地看看自己，弄不清心里翻腾的是自卑还是觉得对面的人同病相怜。
“你是‘新人’吗？”鬼皮推测中的“新人”忽然鬼魅般出现在鬼皮身旁，毫无准备的鬼皮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脸上却红了一片。
“……你也是‘新人’吗？”“新人”又问了一遍，鬼皮本能地想否认却看到他的眼睛微微泛红，在晨光里罩着点点水气。
警惕、孱弱、憧憬……如一只仅凭本能挣扎的兔子，这就是“新人”的模样，鬼皮深知其中艰辛，而他也不过是最近才撞见几分运气……
心下一软，鬼皮忍着心中的恐惧点点头，在“新人”眼前承认他的身份，鬼皮想他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了。
做这一切的同时，鬼皮迟疑着望向珠子，见珠子已经悠哉地坐在沙发对面的一张凳子上，正与那名看起来游刃有余的男子相谈甚欢，姿态优雅像极了影视里的贵族，手上也端了一杯与男子手里一模一样的、冒着热气的茶。
“是吗，你也是‘新人’？”鬼皮对面，“新人”的眼睛骤然发亮，“那你也有四枚硬币对吧，听说初来乍到的新人每个人都会分到四枚硬币！”
鬼皮闻言吃了一惊，他沉默地望着“新人”几乎凑到面前的脸，却没能从“新人”眼里找见见到“同类”的欣喜。在那对眸子里，鬼皮只找到扭曲的狂喜以及野狼般的饥渴。
可或许是鬼皮看错了，只是他想得太多——鬼皮从内心的挣扎里听到他想要一个朋友的**。他想要一个地位平等、能畅所欲言的朋友，这**从内心的空洞里传回千万回音。
“那一起拿出来看看吧，这样也好让我放心！”可“新人”继续要求鬼皮，自来熟般拍着鬼皮的肩。鬼皮只能从内心破碎的**里判定，从鬼皮承认他是“新人”开始，他在“新人”眼里就已经沦为猎物了。
原来公寓里其他存活下来的“新人”是这样破局的，而这原本也可能会是鬼皮的路。
“新人”的手指在鬼皮肩上微微颤动，于鬼皮脑海里化为鬼魅的触角。鬼皮想起珠子的话，他收拾起内心的彷徨，掩饰住眼里的厌恶，极力将目光投向“新人”背后，手上则乖乖地按照他的话掏出所有硬币。
“你真是个好心人！”鬼皮尚未将手伸向“新人”，“新人”已经扑向鬼皮的手夺走硬币，鬼皮还隐约听到了吞咽口水的声音。随后“新人”熟练地将鬼皮的硬币装进右侧口袋，鬼皮清晰地听见他的硬币与“新人”的硬币相互摩擦的声音，“新人”已经肆无忌惮地用手指将它们在口袋里混合均匀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鬼皮冷漠地看着“新人”仍旧在不停搅拌硬币的手，此刻“新人”正痴迷地享受着硬币奏响的音乐。
这句话不是珠子教的，但鬼皮几乎不假思索就问出口。
他是希望自己抛弃希望还是保留希望呢？鬼皮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渴望“新人”在最后一刻会对他诚实的愿望，却不太愿意去思考这愿望背后所代表的东西。
如果“新人”撒谎，鬼皮就是“新人”中唯一的异类，如果“新人”诚实，鬼皮就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但即便如此，鬼皮也终究和大多数人一样，会问出这句话。
“名字？！哦哦，名字……”“新人”没有察觉鬼皮的心思，依旧眯着的眼睛里盈满坦诚的快乐。
“我叫‘嘉明’。”“新人”想了想，愉快地回答。
鬼皮觉得心中仅存的阳光落山了。他不知道之前的懦弱和落败算不算幸运，如果当时他足够强大，也可能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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