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再度变得不真切,白云察觉到碎片中混乱阴森的鬼气,也是,他能保存自己的人格已是奇迹,记不清过往再理所应当不过。
白云在碎片中瞥见他正式拜师,瞥见他读书习字,瞥见他深夜眼角的泪光。她想到了自己,她想向青枫问出那句困扰许久的话,却缺乏勇气,她不敢。
她自认不是恶人,但她曾因为自以为是的善行犯下大错,总有一天要为错误付出代价,那时,她又该如何选择?
她贪心极了,既不希望有人因她不负责任的死亡难过,又不希望因她的逃避代价使无辜者替她受难,日复一日的当鸵鸟,嘻嘻哈哈的仿佛真的没心没肺,可那一天总要到来。
眼前再度亮起,洪雁已褪去青涩,长成了风度翩翩的青年。
听觉敏锐的他脚刚踏进于胧的院子,就听于胧在里屋小声抽泣,心下了然又有些窃喜,是他的一个师兄有了心悦之人,请班主帮忙提亲去。
她抱着师兄送她的木偶,哭得眼睛都肿了,听见敲门声忙噤声装死,知道来人是洪雁才可怜巴巴的开门。
“他从前说我还小不懂,我马上就到可以说亲的年纪,为什么不能迟一点,至少……至少让我认真的说出来好不好……”
他没说什么,只是任由她发泄情绪,哭湿了他的前襟,顺带挨了几捶,只当是活血化瘀了。
“我不该哭的,翠姐对我很好,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应该高高兴兴的祝福他们修成正果,可我真的好难过。”于胧如小儿闹脾气似的哇哇大哭,把他身上妥帖的衣服揉得皱巴巴。
洪雁灵机一动,清了清嗓子,当即来了句语调哀叹痴儿。
于胧听了,哭也忘了,对着他的屁股来一脚。
“疼疼疼疼疼,姑奶奶,前儿腰伤还没好全。”
“该,三天不打皮痒痒。”
洪雁含笑:“我这头要是哄你,准得哭到中午,你下午不要去见人了?”
“哦。”于胧冷漠。
“天涯何处无芳草。”他玩笑似的试探,“我觉得我很不错,半月后正式登台,等着瞧我一炮而红,光这张脸就能惹得小姐太太们笑弯了眼,怎么样?。”
“死德行。”
“这不逗你开心嘛,刚刚谁在死德行怀里嚎啕来着。”试探再一次折戟沉沙,过去的苦难让他不敢向心上人吐露心意,他怕连接近的资格也失去。
白云只恨不能把这段录下来,真想不到满嘴跑火车的鸿雁还有这么青涩的时候,以后再惹恼她,就把视频发过去互相伤害。
不得不说,刚鸿雁那眼神,她要是于胧,心中小鹿扑通扑通,直接因温度过高变得香气四溢,嗯,可以蘸点调料,呃,怎么有点饿了,魂魄状态下应该感受不到这些才是。
她在想,青枫小时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白云在脑海里描摹对于他的想象,太可爱了呜呜,想拐回家整成养成系。
“小心点。”青枫无奈的提醒。
她回神,要不是青枫牵着早该迷路了,太习惯他的存在,以至于在他身边脑容量萎缩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差点都忘了洪雁,哦对,初次登台后更名为鸿雁,是他自己取的名字。
他的心里依旧执拗,儿时遭遇不是在梨园打磨数年便能平息,洪家厌他弃他,视他为最可恶的污点,他偏要顶着这张脸抛头露面,用这似是而非的名字膈应他们。
洪家威望不及昔日,既没法就地找个莫须有的罪名抄了戏班子,又不愿意眼见子弟在外当个下九流的玩意儿让人看笑话,凑了一帮混混打手,想着给他点颜色瞧瞧。
鸿雁自认不像他们蝇营狗苟痴长年岁,早就防备着这出提前通知交好的警长,送混混们进牢子吃香喷喷的泔水,酬劳是去警长府上唱一天大戏。
深夜卸下行头的他坐在桌前,面对风灯缓慢跳动的光,满脸疲惫,连忙完过来找他的于胧都只是点头应答,因为一开口便遮掩不住沙哑的嗓音。
戏子,世人眼里最下贱的行当,谢幕时台下投来的鲜花与早年扔上来的碎银子无甚区别,像是给讨喜的鹂鸟投食,即使他小有名气,不过是只值得用鎏金笼子装的鸟儿。
于胧说他们不偷不抢的靠自己陌生,并没有任何低贱之处,瞧不起他们的人才是值得鄙视的,甚至还要可怜他们忽略不计的修养,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可世道不同意,
谁指名他唱,不管是真心喜爱也好,把他当个玩物也罢,他都得唱,等闲轻慢不得,时时端着那张快要笑僵的脸,行走于酒气烟气脂粉气混杂的宴会厅之间。
于胧乖巧的坐在一旁不打扰他,拿着他送的钢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不时的停下来斟酌词句,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在念些什么。
听着耳边的声响,鸿雁竟有些困了,这头刚打完哈欠那头她就把新鲜出炉的唱词怼到眼皮底下,请他好好品鉴。
嗯,有进步,够糊弄糊弄村头老头老太,离在镇子上演差点。
似是接收到他的内心戏,瞪了他一眼,她拿回稿子继续奋战,用脑内名垂青史的幻想安慰自己屡遭打击的小心脏。
他趁笨蛋低头时暗搓搓的得意了一下,两秒钟后被敏锐的笨蛋抓了个正着,职业素养让嘴角肌肉放松,偏偏它有自己的想法,忍不住欢快的上扬。
于胧熟练的戳戳他腰上的痒痒肉,笑道他眼泪都冒出来。
“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你写得很好,值得我——即将红遍大江南北的名角选个黄道吉日沐浴斋戒亲自登台。”
“哼哼哼。”嘴上嫌弃,手上动作停下,支棱着耳朵坐等他相当不真诚的赞美,差不多听听高兴高兴就行,她那点墨水也就比半路出家的鸿雁多喝了一点点而已,确实不够看。
于胧看着时间连滚带爬的赶回自己的屋子,夜里单独在男的房间里已经足够出格,又不是小孩子时可以彻夜玩闹,再晚些爹爹就该罚她了。
作为出了角儿的戏班,她没少听到各种富贵人家的阴司事,始乱终弃都算轻的,惹得她一度对陌生男性抱有警惕心,虽然后来想想自己那张只能称得上清秀的脸,觉着不至于。
可鸿雁至始至终不一样,她从来没把他特殊对待,跟小姐妹似的,会分享快乐会宣泄悲伤会说起少女心事,甚至还一度宣称自己未来一定要嫁给某某师兄。
这份平常本身便是一种强调,只是她一直没有觉察到。
她回眸望了被火光染上厚重暖色的鸿雁,而那双眼也正含笑凝望着自己的背影。
怦然心动。
于胧的哥哥回来了一趟,他在外念新式学校,前年毕业后班主就在催促他回家继承家业,催急了去年过年都未着家,倒是托人带回一大包各式新奇小玩意给她当礼物。
这会儿她心虚的瞄了一眼被自己用重病为由骗回来的亲哥,左手边是怒气冲冲的爹爹,他搁右手边针锋相对,她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屁股下的椅子也只敢坐个边角。
她哥从小死倔,全身上下也就外表随母亲看起来温和,早些年抵抗爹爹强迫他学戏,表面上服帖私底下又是埋头读书又是咬牙攒钱,留下书信连夜登上马车跑路,不声不响的搞大事情。
她其实知道的,但她没有选择告诉爹爹,因为她也想去见见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为此还被爹爹教训。
当爹爹提起他们早逝的母亲时,哥哥终于没忍住夺门而出,父亲正在气头上,叫徒弟们把他关柴房里反思,哥哥也豁出去闹绝食。
于胧头皮都麻了,好好一个年过得跟打仗似的,去柴房探望让师兄们拦下,又不敢触霉头给哥哥说情,怕升级为罪加一等,缩在小院里唉声叹气,来回踱步到鞋底都快磨破了还没想出好办法,没过两天事情就开始往好笑的方向信马由缰。
倒是鸿雁借着看守之便,时常能和哥哥说会话,偶尔也帮她带些消息,送点吃食进去。
让于胧笑死的地方是,父亲差人送去的饭哥哥一口不碰,她送去的一开始也硬气的打死不吃,后头挨不住也吃个精光,她瞅着空盘子跟写着再来一份似的,不然大半个月滴水未进早该升天了,其他师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谁也不想把东家少爷饿出个好歹。
日后她指定要把这段揉进戏文里,唱遍大江南北。
不知道鸿雁跟爹爹哥哥谈了些什么,熬到春光正好时,爹爹无可奈何的放哥哥走了,嘴上说着一辈子别回来,却私底下让她转交银子,硬要她说成是自己的零花。
好家伙,她什么时候能有这么多零花钱了,还有这等好事。
一日,爹爹郑重的把她跟鸿雁叫过去。
于胧心里一大群猜测乌泱乌泱的,没成想她爹开口问的是鸿雁愿不愿意入赘,继承戏班。
脸唰的一下红透,她自以为悄悄的观察他,抬头却刚好撞进他的眼睛里。
鸿雁挪开自己的眼神又忍不住继续瞧着她。
被当做空气的班主不得已咳嗽两声,强调自己的存在:“胧儿年纪不算大,我还准备留她两年,别高兴得太早教我失望。”
气氛太好,以至于给他这个做爹的都整尴尬了,摆手让他俩赶紧滚蛋,瞧着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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