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鸿雁长飞光不度(七)

鸿雁迎着逃难的人群而上,沿途听到的消息一条比一条糟糕,围困、巷战……屠城。

他们能活下来的,他给他们修建了堡垒,囤足了弹药,他们会活着的,投降也好,俘虏也罢,只要能活下来,这些年也攒下来不少钱财,他会倾尽一切换取他们的平安。

火车,汽车,牛车,临近沦陷区,鸿雁只能带着几个随从靠自己的双腿一点点的接近。

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而他被异族抓获,披着文明皮的蛮族认出了他的身份,他们要他唱戏,如同逗弄一只狗儿。

鸿雁要活着,他必须活着,从长生殿唱到牡丹亭,又唱到他成名的桃花扇,字字泣血,他从来没觉得,这些词句中竟有那么多的恨。

他像个玩物被几经转手,终于找到机会逃离,鞋跑丢了,他从死人脚上扒下对付,磨了一脚的血泡,好在已经感觉不到。

失去味觉嗅觉触觉,他凭借残存的意志不断向前,无论如何蒙蔽自己,他都明白,于胧约莫已经不在了。

残破的红灯笼高挂在家门前,那抹红如同血一样散发着浓重的不详,刺痛他的双眼。

遍地狼藉。

他来得太晚,连最后一丁点火焰残存的温度都消散了,窗户上剪得歪歪扭扭的喜字随风扬起一角。

恍惚间,他看见了于胧含笑布置他们的新房,端详手里狗啃似的窗花,不忍直视却又倔强的非要夸赞自己精美绝伦的手艺,看见了她被夜半的枪炮声惊醒,和班主师兄弟们抄起家伙保卫他们的家,看见了……

班主、大哥、翠姐、三师兄,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被扒了个精光,垃圾似的堆在一角,只待集中往大街上一扔,点把火了事。

于胧,于胧呢,她明明那么的机灵。

鸿雁顺着血迹一路寻过去,登上了遥望山峦美景的阁楼,血迹消失在围栏尽头。

他的小姑娘睡在了一片花丛中,干涸的暗红好似一朵凋亡的山茶。

于胧至死都在等待着他归来。

他来得太迟。

那时他在做什么?他妈的在给蛮子唱大戏!给屠城的野人贱种们唱戏!

所有挣扎所有悲痛愤怒一瞬爆发,他的魂魄随着爱人消亡。

如果,他能坚持与于胧一同回家,以他积累下的声名,他们是不是不会死去。

明明一切都在朝向好的发展,班主抛却琐事醉心梨园,大哥与家庭和解磨去浮躁,于胧学成归来预备实现梦想,他以为他们能有美好的未来,也理所应当拥有。

遇见于胧之前他一直都在失去,失去家,失去母亲,失去自尊,只剩下仇恨支撑,而现在,他又回到一无所有的状态。

他想要留住的如烟消散,他极力避免的纷至沓来。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活成了求不得。

他抱起于胧的身体,至少,不能让她曝尸荒野。

对,对,他要为他们报仇。

胡乱的擦了擦她的脸,他低声说:“等我。”

子弹穿过胸膛,带起一蓬血花,鸿雁骤然失去了力气,与他的小姑娘倒在了一处。

最终,他连复仇都没做到。

此时,正是城破的第七天,万鬼同哭。

白云的视角渐渐脱离地面,漂浮于半空中,长久的黑暗后,她看见了流霜。

流霜嘴里叼着不知道哪来的糖人,追寻鬼气穿梭在死人堆里,不时的停下来判断方位,找到抱着尸身的新生鬼王时,表情更加生动,每根头发都透着跃跃欲试的气氛。

“根骨平平,也不是招阴的命格,还缺了一魂,够有趣,这一趟没白来。”

彼时失去理智的鸿雁只知道要紧紧护住怀中的女孩,对着无视警告靠近的陌生人摆出攻击的架势。

流霜毫不在意,手轻轻一挥招来了他的新玩具,一会儿尝试沟通聊聊天,一会儿研究他的身体状况,一会儿拿小棍戳戳看他的反应,惹得鸿雁怒气十足的低吼,又顾及怀里抱着的于胧,不能真的和他拼命。

直到他突然对于胧感兴趣,咦了一声:“魂魄完整附着于身体,你居然忍住了吞噬她的本能?”

若是可行,也不是不能顺手推舟,送个人情给小朋友。

他说着伸手要探向于胧,想助她凝练魂魄转世托生,鸿雁这会智商不够用自然不许,一个来劲了非得要,一个不肯,你追我赶,场面一度十分滑稽。

白云扶额,原来幼儿园小朋友互扯头花居然是传统习俗。

新生的鬼王自然比不过成名多年的流霜,猝不及防被夺走珍宝,又亲眼见着他刺破于胧的眉心,当即伸出裹挟浓重鬼气的爪子掏向他的背心。

流霜本来没太把他当回事,一时没防备被破开了护体之气,呛出口鲜血来,他也不恼,反倒是哈哈大笑着冲鬼王鼓掌,他知晓很多秘密,背后站着仙界大能,几乎无人敢真正伤他,他太久没有品尝到生死一线的滋味。

方圆已经没有剩下无辜的凡人,自然没有能阻止这一场大战的理由,天昏地暗,流霜降服了鬼王,也失去了自己的本命法器,鸿雁则把他的地魂连带他爱人的魂魄一并弄丢。

他望着遍地狼藉,脸上半永久的笑容渐渐消失,这压根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一时兴起接了叶浮生发的任务,以为能见识什么新鲜事,没成想赔了夫人又折兵,给玩脱了,他不爽的看着拘禁着鬼王的令牌,冷哼一声。

回忆停在这一刻,望着灵魂中遍地残破的记忆碎片,白云回忆起方才的战斗。

同样是疯子那一挂的人设,一样的狂妄,一样的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在本质上仍然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流霜满怀愉悦不断的冒险不断的追逐以至于成为世俗眼中疯子,不疯魔不成活,鸿雁却不是。

他从头到尾只是个普通人,一个被命运逼疯的普通人,他普通的善良,他普通的怀揣希望追逐人生意义,而他那么平凡的理想最终都未能实现,又再次阴差阳错的站上风口浪尖。

他表现出的所有异常都再正常不过,仅仅只是为了自保,清醒的回首过往对于他无异于自杀,自我催眠是他找到的最优解,他不能随着过去一并腐朽,他还要守护爱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白云理解了鸿雁为什么轻易的放弃生存的意志,在他看来,他的死去既能解决身为鬼王的隐患,又能换得爱人的安全,而他也能回归永恒的安眠,一切再合算不过了。

不。

不是的。

一定是他遗忘了什么,遗忘了促使他改变的某些瞬间,那些独属于他的,永远不会熄灭的力量。

白云企图拾起记忆碎片,让它们回到他的灵魂,可她不具备这种能力。

不小心被遗忘的青枫敲了敲她的脑壳,竹青色的袖袍一挥,碎片化作流光涌向他的手心,凝成了一朵艳色的牡丹。

白云脑内彩虹屁刷到死机,机械性的束起大拇指表示赞赏。

“你怎么什么都会?淦,别人家的孩子本孩。”

青枫摇头:“不是我,是于珑的指引。”

灵魂的最深处,两位鬼王片刻不停的争斗,他们分歧的时间既没有久远到成为完全独立的个体,又没有短到足以激起势不两立的仇恨,他们是做出不同选择的同一个人,隔着黑与白遥遥相望。

他们都在问同一个问题,如果当初我们做了相反的选择。

直到白云的出现打破了平衡。

她撇嘴戴上流霜给的手套,使出友情破颜拳,把他俩揍得满头包,爬都爬不起来,阻止一场争斗的最好方法是把双方揍哭再讲道理。

她心疼的看着一次性强力道具成了渣渣,蹲下来戳戳他俩的伤口:“还想再打了吗?”

比起鸿雁脸上的郁闷恼火,小鬼王的表情就纯良多了,板着一张脸装冰山。

“比起安慰,还是揍一顿好使,看嘛,这不就支棱起来了。”白云仰起脑袋看向青枫开始得意。

“你居然想安慰我?”

“没有。”她即答。

承载记忆碎片的牡丹花时隔百年,又回到了鸿雁身边,他们各执一半僵持在原地,望向对方的选择,一如当年。

他终于听见了于珑的声音。

“总是沉浸在过去无法自拔,为什么不肯看看现在呢?”

来自灵魂深处的力量温暖了鸿雁,催促自锁于心牢中的他睁开双眼,那是属于于珑的温度。

鸿雁醒了,比感受到躺在大腿上更先的,是来自于珑的一巴掌。

他收起本能反应免得反而震伤她的手,委委屈屈的揉着脸,这一天净挨打了,打人不打脸,他家小姑娘例外。

这头于珑又哭又笑的,那头阁主笑看着他,左眼写了个欠,有眼写了个债,直看得他脑子里自动响起打算盘声的BGM,一个头两个大,只想当场装失忆。

好在叶浮生勉强做了个人,放他跟于珑单独聊聊。

决定离开无名阁时,他设想过或许会有这样的未来,没想到真的心想事成,让常叹时运不济的鸿雁不免恍惚。

从前他提醒自己,他是鬼王,生来不祥,每次被感动总是自我催眠,这些都是短暂的,总有一天他将怀揣着美好的记忆回到地狱中去,在地狱中腐烂消亡,那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鸿雁失去了可以短暂逃避的过去,又否定了未来的希望,游离于正在经历的当下。

既然皆是梦幻泡影,他为何不能在破碎前时常缅怀,他以为只要自己提前设想过种种悲伤,等发生时他便不会动摇,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可人是倚靠一个个希望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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