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在她离开后的很多年里,拉美西斯总是不可避免地受到蓝睡莲香气的侵扰。

香气并不是每晚都出现,但它会在他最不设防的时候悄然而至,比如在夜晚,当风吹过尼罗河,将湿润的水汽和河底腐烂的芦苇气息送进他的寝宫;或者在盛夏正午,当大地因烈日炙烤而龟裂,空气变得像是被燃烧的油脂笼罩。那时候,他会忽然感觉到这股熟悉的香气,像幽灵一般从不知名的地方飘来,穿过他的房间,钻进他的梦里,缓慢地搅动着他逐渐麻木的记忆。

香气中混杂着泥土、河水、和一种无法形容的清甜气息。他知道这香气的来源,也知道它为什么纠缠着他。她已经不在了,但她的气息仍旧如同她的目光一样,驻扎在他记忆最深的角落,像泥沙沉积在尼罗河底,永远无法被冲刷干净。

他曾试图逃避这种香气,下令将王宫池塘里的睡莲全部拔起,甚至命人在尼罗河上设置拦截的网阵,防止任何一片睡莲顺流而下靠近他的宫殿。但这并无作用。蓝睡莲的香气并非源自某个具体的地方,而是藏在他的血液里,从他的记忆中溢出,在每一次呼吸间缠绕着他,如同关于她的所有幻想,如同她第一次牵起他时的触感。

*

那时,他还是蛇的孩子。

蛇窝藏在洼地深处,四周被芦苇与杂草密密包围。这里湿润、阴冷,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水草和泥土的气息。阳光从未穿透这片阴影,他的世界是冰冷的、潮湿的、带着毒牙的危险。他在淤泥中行走,感知地面的震动,金黄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烁不定。

一天,一个女孩从陡坡上滑落,摔进洼地,泥水四溅。她身上带着血腥气,但更奇特的是,那气息中还夹杂着一缕他从未感知过的香气。那香气清冽而温暖,像河水深处的莲花。他闻到了这种香气,蛇群也闻到了。

蛇从四面爬出,嘶嘶作响。女孩摔倒在地上,手脚沾满泥污,脸色苍白。她用力撑起身体,颤抖着向后退,眼里满是恐惧,像绝大部分见到蛇的人类一样。

她转身想跑,但脚步踉跄,每一步都被蛇群追赶得更紧。鞋子陷进泥里,手臂擦破了皮,但她仍然向前,跌跌撞撞地跑着,直到失足滑进洼地旁的河中。

水花溅起,阳光从破碎的芦苇间漏下,落在水面上,泛起一片碎金般的反光。她跌坐在河水里,喘着粗气,浑身颤抖。抬起头时,她的目光与他相撞。

他站在蛇群之后,静静地注视着她。水波中,她的脸与他的倒影重叠。他看见自己金色的眼睛,瘦削的脸庞,泥沙覆盖的皮肤。那一瞬间,他愣住了。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过自己,却发现自己与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相似。

蛇群已经爬上了女孩的腰间,还在逐渐向上。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喘息,努力地挣扎着,棕色的眼睛却始终看着他。

“救我……”她的声音沙哑,几乎听不见。

他歪了歪头,似乎有些疑惑。

片刻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嘶嘶声,蛇群停住了,像潮水一样退回到洼地深处。

女孩剧烈地咳嗽着,脖子、手臂上满是被蛇缠绕留下的红痕。她虚弱地抬起头,轻声说道:“谢谢。”

他的头又歪向一边,显然不理解她的语言。

女孩沉默片刻,像在思索什么,然后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谢——谢。”她伸出手,从河边摘下一朵蓝色的小花,沾着水珠和泥沙,将它塞进他的手中。“这就是‘谢谢’的意思。”

他的目光在她的脸和花之间游移,眼里闪过一丝暗光。他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低头盯着那朵花。

“我该走了,妈妈还在等我。”女孩自言自语道。她试图站起来,但狰狞的伤口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看着他,伸出手指向自己的伤口,目光中带着隐约的请求。

他静静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转身向洼地深处走去。女孩抓着破旧的亚麻袍子,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他突然回头,用手指向她,示意她跟上。

他带她回到蛇窝的洞穴,那是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空气中满是泥土的湿气。他拿出草药,粗糙地敷在她的伤口上。女孩疼得皱起了眉,却没有发出声音。

夜晚降临,洞穴里冷得像冬天的河水。她蜷缩在一堆干草上,昏昏沉沉地睡去,烧得满脸通红,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他站在一旁,金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

她开始颤抖起来,身体缩成更小的一团。他低头看着她,然后看向角落里干燥的芦苇。蛇群畏惧明火,但此刻,他却抓起了那些芦苇,用两块石头生起了一簇微弱的火焰。

火光映亮了女孩苍白的脸颊,她无意识地靠向火光,又慢慢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皮肤冰冷,她在触碰的一瞬间缩了一下,却最终不由自主地再次贴紧他。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和脚,又看她的。

那一刻,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蛇群的不同。

第二天,她的烧退了,草药也见了效,尽管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但已经结了痂。尽管行动时还会隐隐作痛,但她已经能一瘸一拐地走动了。知道是他守了自己一夜后,她的心里很是感激。

她带着他来到河边,用冰凉的河水洗了把脸。水流冲刷着脸上的泥污,露出一张瘦削而苍白的面庞。

女孩转过头,指了指河水,又指了指他。他没有动,金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她叹了口气,只好捧起水,泼在他的脸上。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额头和颧骨,泥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女孩摒住了呼吸。

眼前的脸庞瘦削,颧骨略高,轮廓分明。金黄色的眼瞳在阳光下微微闪烁,像蛇一样冰冷。高挺的鼻梁显得锋利而生硬,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他的皮肤带着一种粗糙的橄榄色光泽,隐约可见细小的纹理,仿佛常年被泥沙和风侵蚀。

她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最终咧嘴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局促:“你长得还挺好看的哩。”

声音轻得一吹就散。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眨眼。因为他听不懂她的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女孩并不在意,只是又笑了一下。随即摇晃着站起身,叹了一口气:“我必须走了。妈妈还在等我回去,可是主人吩咐采摘的草药都丢了……”

像是意识到不是发牢骚的好时机,她止住了话头,再一次看向他,认真地说:“谢谢你。虽然我知道你听不懂,但还是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他歪过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女孩犹豫片刻,声音越发低了:“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和蛇生活在一起……”她突然没了声音,望向自己的手心。

那是一朵蓝色的小花——刚刚他从河边的泥沙里抓起,塞到了她的手里。

女孩愣了下,又笑了——她好像很喜欢笑,他心里想。但这次的笑容却不大好看。她低下头,像是在和自己的影子说话:“但这样对你终归是不好的。”

“我知道我根本没有什么能力,也知道自己肯定不能照顾好你。也许,我根本不该多管闲事。”

她停了片刻,脚边的水面荡开细微的涟漪。

“但如果你愿意,”她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我可以试着带你回到……你该生活的世界。”

她伸出手,手指微微颤抖。

“如果你愿意,就跟我来吧。”

“我会对你好的。”

他低头看着她伸出的手,指节上带着小小的伤痕。他迟疑了一瞬,模仿着她的动作,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掌心。那一瞬间,粗糙而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那种体温,让他汗毛直竖。

他想要将手抽离,却被先一步握住。他挣脱不开了。

她牵着他沿着河流向上游走去。

“其实我是梅内赫特家的奴隶。我知道这不是一个什么光彩的身份,但是我妈妈病了,爸爸欠了债之后就消失了,所以我必须赚钱,我不得不这样做。不过我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苦,只要妈妈能够好起来就好。”

她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眉梢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和轻松。

“你知道吗?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吓坏了,蛇群里怎么会有人类?我还以为我要死定了……”

她似乎是憋得太久没人说话,也不在意他能否听得懂,能否给出回应。

“哦对了,我叫奈菲尔塔利。”她停下脚步,转过头,用深棕色的眼睛看向他:“你叫什么?”

他怔了一下,像是感觉到她的问题。喉咙里涌动着某种模糊的声音,他想要开口,却只发出了低沉的嘶嘶声。

那一刻,他暴虐得想要杀人。

她却歪过头,重复了一遍:“西斯?”

她的眉梢轻轻挑了一下,嘴角抿起一丝弧度。“那我以后叫你西斯吧。”

她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顶,却让他平静了下来。

*

拉美西斯睁开眼,阳光已经从他的寝宫高高的窗棂洒下,在刻满神祇与胜利场景的墙壁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他起身赤足走向阳台。尼罗河在他的脚下流淌,平静如镜面,将他与这个世界隔开。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掌控了一切——这片土地、这条河流、以及埃及所有的子民。可蓝睡莲香气却像他背上那道刻骨的伤疤,提醒着他有些东西即使是法老也无法拥有。

“奈菲尔塔利……”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

香气仍在风中徘徊,不远不近,不浓不淡。

奈菲尔塔利一定以为当时他听不懂她的话,便不会记得。但她不知道,拉美西斯拥有着一种诅咒般的记忆力,那些她认为已经散落在风中的音节,他全都记得。

多年以后,当他坐在王宫的石室里,听老师用严肃的语调教导他文字与语言时,那些零散的音节终于变得清晰。他听懂了她十年前曾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

但她已经离开了。

她的声音像河水潜流,从时间的深处涌来。

“我会对你好的。”

一次又一次回荡着,终于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二十岁的他愤怒地摔碎了努比亚进贡的一只上好花瓶。

“骗子。”

他从牙缝挤出这个词,颓然地跌坐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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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与莲
连载中QuoVadi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