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破围局五目再连珠

桃七返回西暖阁,正是夜半昏时,专司点灯的仆役将灯笼钩下来,取出里头的烛火点上,动作熟稔,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来,怕惊扰到里头的主子。

桃七在屋外通报后,得了准入的信儿,跺了跺足底的泥巴,聊胜于无地整理了下衣领子,才敢迈脚进去。西暖阁里里,檀香袅袅,烛火幢幢,博古架上是御赐的宝物和古玩,桌案上置着笔山、墨砚、水中丞、几叠奏折随意摊着,丈余宽的堂下只放了青瓷卷缸,显得空旷。明明是同一个地方,可桃七觉得与白天时大不一样,若只一个人长久呆在里头,也太过孤寂了些。

朝北的一面墙是书架,上头满是藏书与卷宗,朝南的窗户关着,纱帘子闭合,挂着一副工笔仕女图。

那是个全身像,绘制十分精细,女子衣着烟粉色海棠云绣纱裙,头顶挽了个仙气飘飘的飞天髻,发丝根根分明,垂落下来长及腰际,一双白皙的素手交叉放在小腹前,指甲也闪动着光泽,似乎要活过来一般。观察纸张的状态,这幅画应该已经画了数年了,必定耗费了作画者大量的时间和心血。可惜,画中女子独独缺了一双眼睛。

常言道,画龙点睛,也许作画者正是怕画出灵动的双眸后,女子突然活过来,脱出画框,飘然而去,再也不受控制了。

宋无忌书房内居然还有这么一幅画,难不成是他的心上人?

可桃七觉得画中人有种怪异的亲切感,又说不上来。

因为没有眼睛,缺少了极大的一个分辨标志。但他一定是在哪里见过这名女子的。

非要说的话,他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就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那可太毛骨悚然了!

哒、哒、哒,细绢绸面屏风后面,发出了几声敲击。桃七可太熟悉宋无忌手里无时无刻发出的这死动静。

又不是和尚,一天到晚地捻佛珠,怕死了下地狱,所以提前给自己赎罪吗?

桃七甩了甩脑袋,将杂芜的思绪遣散。深呼吸,小步快走,靠近屏风背面时,又胆怂了,只敢微微探头看一眼。

宋无忌端坐在方正的黄花梨矮几前,朝服已褪了,着的是一袭帝释青的湖锦直缀,体态提拔,腰带束得紧,勾勒出一截劲瘦的腰肢,显得比平日里清癯了许多。檀珠放在一边,正在一个人下棋,左黑右白。原来那哒哒作响的声音是棋子敲击棋盘造成的。

宋无忌眼一点没抬,余光瞥到个鬼鬼祟祟冒出的脑袋,道:“滚进来。”

“王、王爷……”桃七猫着腰往前走,终是达成了一天内主子召见两次的殊荣。

宋无忌薄薄的眼皮掀起,瞭了他一眼,像毒蛇打量猎物。眼下,任桃七喉头再发达,嘴皮再灵活,也不敢造次。

前几次那都是紧要情况,若是平常,在宋无忌面前他是千万分的谨小慎微,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一点小动作也不敢多做的。

宋无忌把白子的棋篓往他那边一推:“天色尚早,不如来对弈一局。”

桃七愕然,回过神来,吐吐舌头,笑嘻嘻地说:“王爷太抬举了,属下哪里会下棋。”

“那就下五个子的连珠棋。”

连珠棋有三目,五目,七目之分,规则十分简单,只需同样颜色的棋子排成一列就算赢。为稚童间的启蒙益智游戏,宋无忌这般老阴谋家应当是不屑玩的。

他居然为了跟桃七下棋,屈尊下此等幼稚的棋,难不成是真寂寞到一定程度了?

“那属下也是臭棋篓子,在王爷手底下坚持不了几回合。”桃七继续推。

桃七这幅伏低做小卖乖的模样,一开始还挺有意思,看久了,宋无忌便感到乏味。连番被拒,他眼神如刀,一瞟过去,桃七恰似那丛林中的狗獾,被真正的猛虎盯上,瞬间怂包。

“得嘞!”桃七赶紧滚过去坐下。

宋无忌随手将棋盘上的十几个子扫到一旁,也不去管,一颗黑子当即就落在了天元。

围棋老手第一步死也不会下正中,连珠棋就无此讲究,越中心越好。然四野无一颗棋子与它作伴,空荡荡、孤零零的,又似毫无屏障可依,四面受敌,危机重重。

桃七斯斯文文捻起一颗白子,两指夹着,怕自己的脏手污染了雪白的棋子似的,也没做什么思考,落在了那黑子旁边。

一黑一百,宛若两级,均衡和谐,相依相惜,只可惜,到最后,注定会成为对方的拦路虎、绊脚石……

不死不休。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一颗颗黑棋落下,一粒粒白气不甘示弱,时而在黑子身边使绊子,时而似在酝酿什么阴暗计谋,落在了稍远一些的地方,预备在将来某个不经意的时间点,猝然冒出来,反将一军。

咔哒、咔哒、咔哒……

眼前的棋子,耳边的声响,在烧着熏香的暖阁里,氤氲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息。桃七的眼皮子垂落下去,可手中的动作又不能停下,只能一下下地拿棋,落子。一切都越来越模糊,不知为何,遥远记忆中的某个片段忽地泛了出来。

许多许多年前,桃七还是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也同一位少年下过连珠棋。地点也很特殊,是在赶赴入京的路途中。为派遣旅途寂寞,父亲的马车里,备有一副围棋。五岁的千金小姐对围棋自是不感兴趣的,要玩也是玩儿五目的连珠棋。

不记得具体地点,只知是个晚间,他们的马车为了躲避什么,急速奔波了四五个时辰,人困马乏,十分疲惫。车夫将马车停在一处偏僻的林间,拿出草料喂马。颠簸多时,车里的人下去了,父亲也下了马车,取了所剩不多的干粮分给众人。而那个少年,却呆在马车里,取出座椅下小屉子里的黑白棋子摆弄起来。

棋盘之上,摆了五粒白子,男子、美妇、女孩、少年和车夫,而白子四周,距离仅仅三四格的距离,无数黑子团团包围,好比一片肃杀的黑骑,潜隐着,预备将他们吞吃。

少年一动不动,盯着无解的棋盘,一颗子也不动弹,像在纯粹等待,满心满眼,唯有绝望。

“你会不会玩儿?”马车帘被女孩高高抛起来,女孩登登两步跳上马车,凑上去看了两眼少年精心绘制出的棋盘局势,抓起一颗白棋,下在某个空的格子里,欢呼:“五颗,赢了!”

话音未落,女孩小手臂一扫,棋盘上大片黑子扫落在椅垫上,风卷残云一般,这一局,五粒连在一起的白子将几十颗虎视眈眈的黑子全部吞吃。

少年怔怔望着,须臾后,竟是笑了。

谁说规则一定是那样的?

谁说被包围的就只能是呆宰割的牲畜?

不到最后一刻,谁能言无路可走,无力破局?

可,仅剩的五颗白子都已在台面之上,那第六颗白子,何时会出现呢?

后面,女孩来了兴致,拉着他下了四五局,连珠棋一局结束得快,每一次都是那少年赢了,而女孩也聪颖异常,一次比一次让他赢得艰难,兴到酣处,少年甚至短暂忘记了他与母妃正在亡命途中。

直到惊马四起,棋盘连着无数黑的白的棋子滚滚砸落,刺耳的抽鞭声一响起,一行人仓皇钻入马车,夺命奔袭。

是亡命绝境,还是逃出生天?答案不在棋盘之上。而在人心,在时而和善、时而丑恶,无法琢磨,不可预知,扭曲做怪的人性。

啪!

一粒黑棋,落在短短的两排白棋即将交汇的中心。

白子被断了生路,而黑子,竟已是七目连珠,大势已成,汹汹列阵,势不可挡。

像石灰抛洒进水,似清水滴入油锅,在心里轰然作响,滚滚而沸。

若那少年活到现在,该是二十三四岁的好年华。

宋无忌,你与那少年,和那金钗的主人,又是何关系?

太极殿前求旨意斩我姚家上下一百多口的是你,投千万敌军头颅以求破城的是你。

为救矿村百姓当庭斩杀三位一品大员的是你,京兆尹付替我抗下杀人罪名的是你,暗中遣侍卫看护的也是你。

人性可以是复杂的,但不能是矛盾的。

他到底,为的是什么?

这一局,是桃七输了。

可扫落棋盘的那只手,迟迟没有落下。

或许还有什么鬼蜮小伎俩能帮他逃出去,捡一条性命,留待下次,再启一局!

“说说吧,这阵子在外头办差,有什么收获吗?”宋无忌撩了撩袖子,一粒一粒地把盘中的棋子捻了回去。

桃七的手脚从未摆得如此端方,言语也无比地正色:“王爷明面上命我留在拍卖场里收集情报做大做强,实际却是安排了人,引诱我去调查五年前北川矿场一案。用心良苦,桃七佩服。”

宋无忌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莞尔:“你也还懂得发展自己的势力,以微薄小利驱使旁人为自己做事,也让本王刮目相看。”

提及此,桃七便快人快语道:“桃七想向王爷讨四五个侍卫中的好手,替我保护我的账房先生免受他仇家上门寻衅。”

“可以。”宋无忌答应得如此干脆,让桃七意外。

“再给他点银子,不多,十两就够了,我和他分一分。”桃七乘胜追击。

“可以。”

“举辉堂空着也是空着,就给他长住。”

“可以。”

“地下拍卖场的事务由他全权代理我去做,他也算为王爷办事的人了,若来日遇上了麻烦,王爷可否做他的荫庇。”

“可以。”

最后一个要求,桃七提得不是很自信,所以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可宋无忌依旧爽快应下了。

桃七状似无意地问:“王爷何以对我如此宽仁?”

“早就同你说过了,”宋无忌撩起眼皮,语调轻而凝定,“小七是本王心尖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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