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为二位主子倒茶的侍女顿了顿,端丽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想必她就是宋无忌口中的“春袭”了。
那老者将茶盏一撂,语调生硬:“我当你是个沉得住气的,实际一点也不经逗,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黄毛小儿。”
不停转动的檀珠啪地一下,其中两颗用力相击。
任谁也想不到,堂堂大岐摄政王,边疆浴血三年,投掷人头乱敌军心,敢在太极殿前连斩三名大员,无法无天的大杀神,也会被人调侃上不了台面。
“先生,”摄政王的语调居然有了明显的波动,却也只能坐着,憋着气发表不满,“慎言!”
老者得意地扬眉,捋了下胸前稀疏的几根白须:“人呐,越是欠缺什么,就越要装出那副架势,支棱着摆脸面,何苦来呢。”
宋无忌转移话头,找间隙回击:“先生的禅机打得比学生高明。”
“哼!”老者拿起几上的天青色雕海棠茶盏,抿了一下,放回,忽地唉叹了口气,“那药丸有伤天合,一直用着搞不好将来再也恢复不了,白白误你十年寿命。”
宋无忌送到唇边的茶盏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没有答话。
“秋冬里药膳万万不能断,戒焦戒躁,戒酒戒色。”老者举起一根半曲的手指,于他面前点了点,“尤其是这个色,碰都不能碰,想都不要想啊。”
名唤春袭的侍婢忍不住掩唇轻笑出声,老者板着个脸,瞪她:“你笑什么,有你什么事儿,别想着勾引我学生,倒茶!”
春袭的媚眼朝老者狎昵地一瞟,不笑了,又给他倒了一杯。
宋无忌神色一冷,肃声:“我不动他,您也不要动他。”
这话说得认真,不是玩笑的意思,其余两人都看着他。
窗边漏刻发出滴滴答答的计时声,那老者默了默,举目望着房梁某处,悲怆道:“殿下长大了呀,万事都有了自己的主意。想老朽与殿下相识二十年,比那小丫头一辈子活的还长,而今竟是为了她冷语相向。教老朽心寒彻骨。不如……不如……返我初服,踏芒而归!”
此言抑扬顿挫,饱含万千感慨,两只沧桑的老眼婆娑。说罢,他撂下茶盏,举起双手朝宋无忌拱了拱,再示意春袭扶起他,竟是要走的架势。
“祝先生!”
语气居然又是万分无奈。
“坐下!”
“哼,黄毛小子!”老者捡着台阶就下,推开春袭,赌气地甩了两下道袍袖子,“试试她而已。瞧,这不是试出来了吗?”
“那又能代表什么?”宋无忌道。
“自然是试出了她的蠢脑子,大半夜跟着个人就走,晕头转向往主子的寝殿里冲,藏起来看床上的好戏,脸皮比城墙还厚,见着刺客也不唤人,她呀,巴不得你死呢。”
“是本王不顾她的意愿买了她,关起来,打过了,饿过了,她恨我,情有可原。”
老者摇摇头,恨铁不成钢五个字写了满脸。
“那殿下下一步,计划如何炮制她?”默了几许多,老者揣着手说。
“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宋无忌啜了口茶,“且看看,她之后要如何兴风作浪吧。”
老者半笑不笑,长长叹了一口气。末了,在宽袍大袖里取出一张卷曲的小纸条,似是之前扎捆起来过,还带着女子的胭脂味道。老者说:“里头那位查得的严,素乌门在宫里的暗探终于递出了消息,说十成十是冲你来的。”说着放在了案几上。
宋无忌拿起纸条,几根修长的指头一点点将其展开,动作优雅至极。
上头只一个字,小如蚊蚋,定睛细看,是一个“虫”。
“十日后小皇帝寿诞,千叶和万青不顶事,入宫之前,把那支箭带上吧。”老者站起来,幽幽道,“免得老朽无人送终。”
春袭姑娘扶上了老者,从西暖阁正门缓缓走了出去。
*
桃七三人来到墨室,把蚕望放在自己的塌上。上个月离府前,被子都没叠,现在还是一模一样,邋里邋遢的室内地上都是瓜子花生壳,气味一言难尽。桃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蚕望这时候悠悠转醒,桃七把她交给樊秋合。没说什么,自觉把地方让出来,一个人出了门。
蚕望虚弱地靠在床头,看了眼家徒四壁的屋内布置,心里一片凄惶。好在樊姐姐在身边,让她安心不少。
樊秋合擦拭了两下眼角,一迭声地责怪:“你呀,到底是哪处心窍迷了,怎么会那么傻!住一起这么久了,我竟一点也看不出你的这份心思。”
“樊姐姐多年不嫁,不也是念着故乡的青梅竹马吗?”蚕望沙哑道。
妙龄女子之间,时常聊些私房体己话。樊秋合现年二十五,早已过了出嫁的好年岁,她对外称要一心在王府伺候主子,其实私底下与蚕望透露过,是因为心里放不下情郎。
“这是能相提并论的吗?他是我远房表哥,我俩青梅竹马,都是平头百姓,只是少了些缘分。可你招惹的,是大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啊。虽说王爷有些凶名不尽其实,可是毕竟不全是假的。他看我们,譬如看路边的野花,你可以引诱他采撷,但他也可以把你丢在地上,无情地踏落成泥。”
樊秋合把蚕望的十根指头从她拳头里抽出来,心疼地吹了吹,拿帕子擦凝固了一半的血。
蚕望却固执地扭头,手上疼痛也一声不吭:“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我自是知道。可我自己的命运,我要自己争取。”
“可自己的性命,也得自己爱护呀。”樊秋合劝,“王爷不是良人。至少不是咱们这样做奴婢的良人。”
蚕望道:“樊姐姐,我记得我同你说过,我家里的事。”
樊秋合怔了一下,不懂她为何说起这个:“是。”
“我爹祖上七八代都是蚕农。两年前朝廷对蚕丝的赋税重,加上蚕疫让我们家的收成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为了缴税和养家里三个弟弟,父母抵了全部的桑田出去,居然还不够,只能把我卖给镇里的员外做小妾,我那时才不到十四岁……”蚕望说起往事,满心的难过,眼眶里都是泪,随着动作,泪珠晃晃荡荡的,就是固执地不落下来。
“我很幸运,在媒人上门前一天,镇上的蚕农们都说今年的赋税不用交了,大伙不用卖儿鬻女。我高兴坏了,赶紧去打听,方知是摄政王下的令,他不顾大批高官的反对,施下了免税的政令,往后若是再发生天灾,都可照此法施行,如我家一般的蚕农都道他是活青天。后面他还杀了要侵占桑田的贪官恶吏,惩治借机发高利印子钱的商贾,开朝廷的义仓放贷,蚕农和织布的作坊得了低利的银钱,我们家才好过了许多。”
樊秋合不知朝政大事,是第一次听说,感慨道:“王爷心里是装着黎明百姓。”
蚕望续道:“好不容易缓过了灾年,又过了一岁,我该出嫁了,可是物色来物色去,我爹娘居然还是要把我卖给员外做小妾。”
樊秋合千万般地难以置信:“为何如此,你家不是好起来了吗?”
“哼,还不是因为那员外出的价最高。与其把我许给镇上的穷小子,不如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他们说他老婆刚死,劝我忍两年,等他也死了,可以继承他的田庄和银票。”
世上的父母,大多都是盼着子女好的。可父母也是人,一旦见识了富裕人家的气派,便很难瞧得上其他的了。蚕望的父母,应是从去岁打算卖她时,就没止过这念头。
“我说我不愿意,哭闹了几次。他们就瞒着我去找媒人。还是被我发现了,我想,与其卖给老员外,不如把自己卖给这天底下最有权势之人,所以半夜收拾了细软,偷了家里的户籍簿子逃了出来,找了牙婆,求她把我卖给摄政王府,得的银钱对半分。”
樊秋合:“可你说过你是……”
“不错,不是我父母把我卖到王府来的,我是自己把自己卖进来的。”蚕望抹了抹眼睛,抽了两下小巧玲珑的琼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贫贱的养蚕女,可我的爹娘,他们只是把我当成一条蚕,和罩子里养的没什么两样,会吐丝,会结茧,养个一年半载地就能抽丝卖钱。只不过我长得大一点,生的好看一点……”
樊秋合说不出话来,久久握着蚕望的手腕,怜惜不已,长长地叹气。
良久,樊秋合道:“毕竟做了错事,若不是桃小哥为你说情,你今日不死也残了,回头与我一同感谢人家。”
提起那登徒子,蚕望万万分地不服气:“那人油嘴滑舌的,我瞧都瞧不上,你没听到,他……他还那样诋毁我!他还说,今天晚上要……要……”
“说你糊涂,还真是糊涂到家了,”樊秋合点了点她的额头,“那都是权宜之计,为的是免你受刑啊。”
蚕望嘟起了两瓣尚未恢复气色的唇:“我就不信他对我没那些龌龊心思,且看着吧,他今天要是敢对我做什么,我就……”她四下看了看,想找个剪子之类的利器,可是墨室里简直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你还是想想以后怎么在府里过下去吧。”樊秋合恨铁不成钢。
娇美侍女的贝齿咬着嘴里的软肉,倔强地不说话。
“王爷亲口下的令,你只能呆在桃小哥住的墨室,可千万别出去,眼下只有他住的地方是安全的。我回去给你拿点衣服、伤药和晚间要用的东西,一会儿就回来,你乖乖的,昂。”
不顾蚕望的挽留,樊秋合出去了。蚕望拔出头上的银簪子,在地砖上磨了一阵,咬牙切齿地用了十分力道,磨得尖尖的,预备等桃七一进来,就拿起来架到那登徒子的脖子上,实在不行就自己脖子上,他要是敢碰自己一下,她就自尽!
可登徒子一整晚连来都没来。
王府的主子一句话,又将他提去了西暖阁。
返我初服:把我的旧衣服还给我,我要辞官不干了——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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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杀虫辟祸养蚕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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