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怪你,”桃七道,“我是说,也许打一开始,我就不该管他。以前他身上只有五分痛,我一管,加到了九分。让他比从前孤苦伶仃时更难捱,那还有什么可管的呢。
她的话音很轻,轻飘飘落地,角落里缩着抖动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顿。
小栓子看桃七的确没有责难自己的意思,心安了,硬捧几句:“姑姑是善人,做的都是大好事。是他自己傻,没福气,不懂得您的苦心。”
破殿的窗子总是修不好,树影透窗而入,在不平整的砖石地面投下一道漆黑的影子。将角落里的少年,以及站着的二人隔成了两块。桃七心下恻然,看着那少年,又似不知在同谁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于我而言,又有何意义呢。不管是真假,遇见你的第一天,我都不能坐视不理。可若这对你不是一件好事,那……小栓子,跟我回去吧。”
小栓子一怔:“回去?”
“嗯。”桃七转身,打开屋门。
小栓子茫然地挠挠头:“咱们以后不回来了吗?”
“我会去求刘常侍,让你在掖庭外的花榭凉亭里做事。不必再回掖庭来了。”
小栓子想了想:“那以后谁给他送吃的呢?”
“他在宫里住了这么多年都没有饿死,以后更不会饿死。”
小栓子张了张嘴:“可是……”他想说点什么,一时又说不出来。
“装傻之人只会在人前装傻。”桃七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怅然道,“有一日算一日,都好好过吧。再运筹帷幄、深谋远虑,也算计不到所有人。”
说完,迈步离开。
小栓子立在院子里踌躇不已。一会儿看看桃七的背影,一会儿又回头看看破殿里的人。一开始他百般抗拒照顾傻质子的差使,而今竟有点不愿意走了。
最后一跺足,想着还是前途要紧,跟随桃七的脚步离去。
出了掖庭,桃七回头看了一眼,见小栓子像一条丧家之犬,比起傻质子,他更像被抛弃的那个。
停在树荫下,安抚他几句:“不用担心,以后你换个地方做事,一应俸禄与之前无异。”
小栓子感动道:“姑姑是小栓子的再生父母,以后一定好好办差。”
“办好宫里的差使只是一个方面,可,我如此提拔你,是看你是个可塑之才,有旁的要事交托。”桃七循循善诱。
“旁的事?”小栓子心里一突,压声道,“请姑姑示下。”
“你要记住,我交给你的事,你若是白天说了出去,晚上你的头颅就会摆上我的桌案。所以……”桃七目色寒凉,“你一旦答应下来,就要学会把不该说的烂在肚子里。若你自知做不到,现在尽可以拒了,老老实实做个伺候人的小太监。可若你一旦应下,就没有回头的余地。往后就要一心为我办事。记住,不是为宫里的上级,也不是为各宫主子们,而是专为我桃七一人。”
小栓子咬紧嘴唇,脑中正经历一番左右纠缠。
桃七五指摩挲了片刻,说:“你可以多想想,即便不答应,我也不会为难你,不必急于一时。”
说罢,提步欲行。小栓子用力咽了口唾沫,弯膝下跪,桃七听到噗通一声,回头看着他。
“入宫以来,小栓子从来都是被人欺侮的份儿,没有门路,也没有手段,就像一片芦苇,又轻又贱,谁都能来踩一脚。除了姑姑,谁还会拿正眼瞧我一眼呢。我已经想好了,姑姑是有大气运之人。我跟着您,一定不会吃亏的。从今儿起,小栓子就是姑姑的狗腿子,毫无二心,如有一丝二心,天打雷劈!”
“你倒是会拍马屁。”桃七浅笑,“不过,我要你做的是下属,不是狗腿子。”
“一样,一样的。”小栓子笑笑。
桃七也不纠结:“好,这个你拿去。”抛出一袋碎银,小栓子接下,手心一掂量,却一低头,将银袋子递出:“姑姑折煞奴才了,既然表了忠心,奴才怎能再要姑娘的银子呢。”
以往给他钱,他立马眉开眼笑,今日这番作态,倒是有点觉悟。
桃七说:“这不仅是给你的见面礼。以后为我做事,免不了上下打点,便宜行事,否则怎么办得好差使?”
“那奴才就……就……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却之不恭了!”小栓子将银袋子落入袖袋。
桃七挑了下眉头,说:“既然你如此上道,眼下就有件事让你去办。”
小栓子一愣,低眉敛容道:“姑姑请说。”
“你今日寻个空子出宫,去永宜坊的长公主府,给楼驸马爷带个口信。就说陛下新得了一块霍山黄芽,想请他明日未时来含元殿东边角楼顶一同品鉴。再把这个交给他。”桃七将那块岫玉递给小栓子,又给了他一块金灿灿的腰牌,“这是出宫的腰牌,记得在酉时宫门下钥前回来。”
小栓子看着两样东西,面色纠结,有些难以启齿。
“可有何难处?”
小栓子说:“回姑姑,永宜坊我知道在哪,可是公主府就不知道了。”
“看门匾不就知道了吗?”
“小的不识字。”小栓子缩了缩脖子,低声说。
“……”桃七无言片刻,扶额说,“是我大意疏忽了。”
不得不耐心地教他:“公主府门楣极其华贵,大门五开间,上头十二个门簪的就是。”
小栓子默默记下,仍旧一脸犹犹豫豫的惧色。
“还有什么问题?”
小栓子:“姑姑,我以前出宫少,还是跟着田公公他们,在他们身后提东西。一个人出宫,有点怕。”
桃七被他弄得牙根痒:“这么点事儿都不敢,你怎么这么磨叽!”
“是是是,小的立马就去。”小栓子怕没好果子吃,立刻答应下来。
桃七说:“记得换件衣裳。”
小栓子看看自己的太监装束,说:“知道。”
小栓子应了差使,告辞离去,才拐了个弯又拐回来,腼腆地问:“姑姑刚才说的是……是什么芽?要驸马爷去哪里见面来着?”
桃七顶着一张锅盖脸,将细节嘱咐了好几番,确认了他能交代清楚,这才放他出宫去。看着他迈着小细腿快步离开的背影,无奈地自语:“唉,势单力孤,无人可用啊。”
一年来,桃七在宫廷中汲汲碌碌,斗宫女、哄皇帝、斗尚宫、哄皇帝、斗后妃、哄皇帝,然对己身之事,一直无处下手,力不从心。六年前的鬼矿案,名义上是皇帝亲审,然嵇铭那时只是个十一二岁的稚子,太后还在垂帘,当然是太后和朝臣说什么,他就被裹挟着怎么做。
桃七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嵇铭,然而六年过去,下旨抄家的细节他都记不清了。后宫中人差不多换了一茬,几乎无人记得当时的情况。要查,还得问审理案件的官员,以及去翻阅有司的案卷。楼玉群,是她唯一能问的人。
含元殿一侧角楼,高台之上,楼玉群提起月白色衣摆,拾级而上,赴约而来。
兖王看中的位置的确不错,位高开阔,上头站着能将下方一览无余,而且下面的人看不清上面。又毗邻朝臣上朝的大殿,后宫内宦宫女能来,外朝的大臣也能来。不上朝时,鲜少人至,能避人耳目。
楼玉群登上角楼,扑入眼帘的先是宏伟的宫殿,又见一位蓝衣纱帽的年轻太监,背身立在围栏之前。
楼玉群看看天色,已然到了约定的未时,仍不见桃七。
他有几分疑心是否又是被人引诱到此地,就像上次兴庆宫起火那一回。犹豫片刻,还是上前站定,开口询问:“不知阁下在此,可是在等什么人吗?”
“我等的人,现下已经到了。”年轻的太监回头,竟是桃七。对他行了个太监见主子的礼。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楼玉群哑然一笑,二人并肩,凭栏而立。
桃七眺望鳞次栉比、高耸伫立的宫殿。从这个距离,这个高度去看,麟德殿也如一只小小的暗黄纸盒。桃七想着,嵇铭八成就在里头伏案,或读书作文,或对着一叠奏折抓耳挠腮。想着想着,眼里就沁入了笑意。
“我去钦天监问过,今日这时候会落一场暴雨。这里地势高,风大雨急,断无人来扰,正好清净,故相邀驸马来此一会。”
“哈哈哈哈,的确是个标志的好去处。”楼玉群远眺天际线逐渐积累的泼墨浓乌,听树林在渐起的风中哗哗作响,“若是提醒我随身带把伞,就更完美了。”
“你说你私下里查过鬼矿案。”桃七说,“那你可知,姚府抄家之前,姚侍郎曾给内阁一连上了十几封秘折奏疏。”
开门见山的一问,让楼玉群应接不及,一时恍然:“秘折奏疏?”
“近日科举殿试在即,满都城的流言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昨日,我无意中听中书令简绪臻说,当年姚侍郎的那些秘折奏疏,也是与整饬科举和吏治有关。可尚未来得及批示,就牵扯进了北川矿场谋逆一案。”
大风穿梭在雕栏楼阁之间,极远极高处,有隐雷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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