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卯时,天还没亮,大楚神都的文武百官就已经从各自的府邸里出来,动身去皇宫上早朝了。
乌青沉重的天穹下,原本铺着厚雪,寂静无声的荣华大街上顿时车水马龙。一二品的大员不用自己走路,都是坐轿子进皇宫的。步行的次阶官员也都有仆人跟着伺候,仆人撑伞挡雪,扶着大人们在雪地上慢慢走,免得摔坏身子。
郭用拙在首辅的宅子里待了一宿,没睡觉,也没回家,今早是和兵部尚书崔青云一同从首辅的宅子里出来的。出来的时候轿子已经候在门口了,但是崔青云挥挥袖子没坐进去,反而和刑部侍郎郭用拙一起步行入宫。
昨夜小祁王夜闯宫禁,从锦衣卫手里劫走盐州要犯的消息已经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了,郭用拙觉得这一闹闹得好,让锦衣卫这帮狗吃吃巴掌,也让司礼监得罪了宗室。
崔青云在首辅宅子里给恩师侍候汤药,一夜未睡,如今走在天寒地冻的荣华大街上,脚步却没有半点不稳,眼睛里依然保持着精锐的神采。
他一路上都在想事情,话不多,直到听见郭用拙说小祁王闹得好,眉头才烦扰地皱了起来,说:“小祁王闹了事,遭殃的不仅仅是锦衣卫和司礼监,内阁和我们六部里的人都不会好过,摊子烂了大家一起担着,别光顾着笑话别人。”
小祁王夏斯年闹事是为了她爹夏成勋,盐州被倭寇血洗,夏成勋死得惨烈,且不说卫所军人丢城逃逸,光没有援兵这一点,就够司礼监发难,让兵部负荆请罪的了。
大楚的规矩,参加早朝的官员都必须在天色未明之际在宫门前守候。当今陛下年幼,尊师敬学,体恤百官在雪地里站着等候异常辛苦,特别开恩让官员们进朝房等待,朝房里有椅子可以坐着休息,还备了热茶和鸡舌香。
崔青云和郭用拙一进朝房,里面坐着的官员就都立即搁下热茶,走过来跟他们拱手,温声询问首辅的身子可好些了?
盐州血洗案中,被刺杀的海川总督邵定棠是首辅柳炎璋的得意门生,而他的妻子柳秾之更是柳炎璋的掌上明珠。他们双双殒命的消息传到神都后,朝野震惊,柳炎璋则是痛心疾首,当即就病倒了。
内阁首辅是百官之首,朝政巨擘,他病倒后百官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因此当他们看见在柳宅待了一晚上的崔青云和郭用拙走进来的时候,都纷纷上前询问首辅安危。
“二竖为虐,老师这次的病来得急,来得重。”崔青云看着众位不安的官员,有内阁的,有六部的,甚至还有督察院和大理寺的,他向这些人拱手,目光坚毅地说:“倭寇屠我大楚三万人,杀我同门师兄邵定棠,还有将军夏成勋,此时首辅骤然病倒,我等更要齐心协力,排除万难,就算是冒犯天颜也要直言进谏,为忠良洗雪冤屈。”
督察院的人说:“昨夜司礼监派锦衣卫从我三法司中提走了盐州要犯,如今那犯人被季明训放在内廷,却不肯立刻押进诏狱,这是摆明了作践三法司,作践我大楚律法!”
这话把大家都说得义愤填膺,岑语冰身份存疑,十有九成是倭寇细作,司礼监半路提走她,是想包庇此等孽畜吗?!
司礼监拿住了三法司的犯人,就是要把盐州血洗案放在自己的手里。海川总督邵定棠是怎么死的?总兵夏成勋是怎么死的?岑语冰该如何定罪处置?这些事情就都要跳过三法司,在诏狱里查,由司礼监说了算。
官员们不满的地方就在这里,因为反正查来查去死的都是他们的总督,他们的总兵,敲打的是他们自己的人,但是结论和说法却要由司礼监那帮内廷家奴来给他们,普天之下哪有这样憋屈的事情?
更别说后面还有对海川各州的银钱粮食要拨,灾民要赈,这些累活苦活可都是要他们这些当官的来做的,而那些司礼监的奴婢什么也不用干,只需要放出几条锦衣卫里的狗,就把好处全都给得了,这谁能答应?
总而言之一句话,在这个盐州血洗案里,当官的都太憋屈了。
当官员在朝房里吵得如蜩如螗的时候,大楚的皇帝在帷幔重重的寝宫里起床了。当今圣上夏璇玑只有九岁,还是个小孩子,穿衣吃饭都需要宫女太监仔细照顾,一点差错都不能出。要是出了差错,即使小皇帝天性纯善不加责罚,司礼监大姑姑季明训也必然不会轻饶了他们。
今早起床时听说表姐夏斯年昨夜闯了宫禁,从锦衣卫手里抢走了犯人,夏璇玑就问正在给自己穿锦靴的大姑姑:“表姐可受了伤?”
“锦衣卫都护着呢,哪里会伤了陛下血亲?”季明训熟稔地帮夏璇玑穿上被香熏好的团龙纹大红衮服,穿好后,不等她说,夏璇玑就习惯地转过身去,提起双臂,等着姑姑来给她系玉带。
这动作很乖巧,季明礼笑着把手绕在孩子的腰上系玉带,说:“陛下近日胖了些。”
夏璇玑捏捏自己小肚子上的肉,都怪自己贪吃,每日听完大学士的经筵都饿得不行,非得吃下一大碗兔儿元宵才算满足。文华殿的大学士们都劝谏她要“食适可,勿过则[ 《弟子规》]”,但是她就是忍不住啊,太饿了。
宫娥捧着热气腾腾的水瓷盆,季明训捞了热帕子拧干,轻轻地给夏璇玑擦脸。她的手又嫩又软,把小孩子擦得很舒服。
就这样擦了一会儿后,夏璇玑还牵挂着夏斯年的事情,淡眉微蹙起来,问季明训:“姑姑,朕该罚表姐吗?”
季明训叹着气说:“夏将军新丧,小殿下纯孝,难免冲动行事,陛下就算碍于宫规礼法不得已要罚她,也请从轻发落,别伤了她的心。”
夏璇玑深以为然,点点头,说:“夏将军是朕的姨父,他为国捐躯,朕也十分伤心,何况表姐。”想了想,又问起了那个牵涉刺杀海川总督的人犯。
季明训说:“三法司没审出东西,昨天夜里刑部用了加官贴,那犯人九死一生。”
竟然被用了杀人的酷刑,夏璇玑心里有点害怕,又有点不忍,但是她告诉自己我是大楚的皇帝,被害死的人是大楚的百姓和军将,她不该在此刻心疼一个犯人。
夏璇玑从太监手里抱来自己养的小白兔,摸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季明训:“那犯人现在何处?”
季明训挑了流苏帐,牵着夏璇玑的手走出来,边走边说:“暂时被押在内廷,由锦衣卫看着,陛下想见她吗?”
岑语冰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从昨日夜里到今晨卯时,她因为太过虚弱而昏迷过去好几次,在那不得安宁的梦境里,她时而看见柳秾之在给她补袖口,时而看见邵定棠在帮她裁宣纸。
她又看见盐州城的尸山血海,看见爹娘血淋淋的脸,看见倭寇提着刀冲进总督府,抢钱财抢女人,把所有人的头割下来垒成京观,最后狂笑着放了把火……岑语冰被吓醒了,猛地睁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虚空发呆,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
岑语冰身上没什么力气,腿走不了路,只能扒着地砖挪到门前,门被锁着,她出不去。这当然在意料之中,毕竟自己是个阶下囚。
血污的手扒着门动了几下,外面耳目敏锐的锦衣卫就用刀撞了一下门,无声地警告她老实待着,别自找麻烦。
过了一会儿,门竟然开了,一个锦衣卫拿了碗水进来给岑语冰喝。岑语冰直接就捧着碗喝了,喝得很快,看来是渴极了。
锦衣卫看着她这副饥渴模样笑了,说:“你不怕有毒啊?”
岑语冰摇摇头,声音没有力气:“锦衣卫要杀我,只需昨夜晚到一刻,我就死在刑部大牢里了,不必等到现在下毒这么麻烦。”
锦衣卫要出去时,岑语冰说了句:“多谢。”
“不必谢我,是指挥使让我来给你送水的,你要谢就谢她吧。”
锦衣卫出去了,门在被彻底关上之前,岑语冰透过门缝看见了正巧经过的夏斯年,靴子踩在雪地上,走得很快,像是急着去见什么人。
夏斯年一夜没回王府,就在宫里等着小皇帝睡醒,她得趁着小皇帝在上朝前见她一面。岑语冰该怎么处置的问题,她必须要比朝中官员先一步和小皇帝谈谈。
夏璇玑见夏斯年来了,先问她用过早膳了吗?夏斯年说没有,夏璇玑就叫她坐下来和自己一起用早膳。
这几天夏斯年都在为夏将军守灵,素稿孝衣不离身,能吃进去的东西很少。面见天子要遵循礼数,穿孝衣就是冒犯,夏斯年只好在孝衣外面罩一件素净的锦袍。
夏璇玑见她用膳用得心不在焉,又瞧见了她锦袍里面被撕破的孝衣袖口,就说:“表姐,等今日下了朝,我与文华殿讲经筵的大学士们说一声,随你一同回王府祭奠姨父。”
心不在焉的夏斯年听到这话时,手里的瓷勺就停在了粥里,沉吟片刻后,她叫了小皇帝一声“朔奴”。
朔奴是夏璇玑的小字,夏斯年从小带着她玩,总是爱这么叫她,直到一年前她继承皇位,成为了大楚至高无上的天命之人,夏斯年才改口称她为陛下。
然而就算夏斯年改了口,夏璇玑也没有在登基后对任何一个人改口,她就是个赤诚的孩子,还是叫季明训姑姑,还是叫夏斯年表姐,还是叫夏成勋姨父。以前怎么叫,现在还是怎么叫。
“姨父是我的家人,而且他是为国捐躯的,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亲自去祭奠他。”夏璇玑稚嫩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严肃之色。
“朔奴。”夏斯年下定了决心要为他爹查明盐州血洗的真相,正色看着夏璇玑,说:“岑语冰不能给司礼监,也不能被交还给三法司,有人想要她死。”
[1]《弟子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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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饥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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