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野种

岑语冰必须被交回三法司,刑部天牢没关住她,侍郎郭用拙得在文官集体里担责。他自己也知道事情没办好,让内阁在司礼监面前变得被动了,所以昨晚立刻动身去了首辅宅子里陈情,今早又跟着崔青云从路上谈到朝房里,就是为了能找机会将功补过。

雪天冻人,朝房里都燃着炭火,官员们坐在太师椅上喝茶,郭用拙向坐在一起的崔青云发牢骚:“季明训派锦衣卫夜中到我刑部天牢提人,陛下早就睡下了,这分明是她自己的主意,就是要出其不意,让我们毫无还手的准备。”

崔青云撇着茶说:“这就是她聪明的地方,现在这个时辰,陛下还在更衣,等衣更完了,季明训的耳边风也吹完了。”

陛下年幼少主见,好亲近内廷,季明训的自作主张反倒成了为君谋事。郭用拙心里很不痛快,恨恨地捶了一下大腿,说:“她季明训算个什么东西!早年还在掖庭里做洗衣服的贱奴,先帝垂怜她才有机会从脏水里爬出来,如今先帝升遐不过一年,她就竟敢蛊惑幼主,对朝政上下其手,实在可恶。”

季明训最开始是掖庭奴婢不假,但后来却进了文华殿,做了先帝的伴读。要知道皇帝的伴读历来都该是世家子弟,季明训能从一个低等奴婢一步登天,又从先帝伴读爬到本朝司礼监一把手的位置上,其能力和野心都不容小觑。

司礼监的权利再大,那也是内廷,是皇帝的家奴,怎么能和正经科举出身的官员相提并论?身为家奴却不守好家奴的本分,反倒想弄权,统统要骑到孔子门生的头上,那就是侮辱礼法,败坏伦常,因此不光是郭用拙一个人心里不痛快,全朝廷的官员心里都不痛快。

比起郭用拙的激愤,崔青云反倒要沉稳一些,他搁下茶杯,一边用太监递上来的热帕子擦着手,一边说:“三法司拿着盐州血洗的证据,大楚的百姓和官员就不能白死,季明训再怎么弄权,倭寇也必须偿还这笔血债。”

外边响起来鸣鞭声,这是开始上早朝的信号,原本坐在朝房里的官员各自整理好官服,鱼贯进入明堂里对天子嵩呼虎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这样的嵩呼响彻整个明堂的时候,锦衣卫推着一个大笼子走进来了,百官看向前侧方,大笼子里关着的正是那盐州重犯岑语冰。

岑语冰坐在笼子里,双手抓着栅栏往外看,从百官的脸上读出了惊疑、厌恶、痛恨、愤怒和不屑各种情绪。这个大笼子曾经装过安息国进贡的大雀,那大雀可是祥瑞,如今笼中雀换成了阶下囚,真是晦气。

夏璇玑端坐在明堂龙椅之上,她还没长高,所以脚踩不到地面,小腿悬在空中,藏在龙袍下摆里小幅度地晃动。司礼监的人向她禀告了内阁首辅和户部侍郎因故告假,不能早朝之后就转身对百官说:“有事表奏。”

笼子都放在明堂里了,今天摆明了就是要谈盐州血洗案的事,不管是皇帝,司礼监还是百官,大家心里都门清。

季明训站在夏璇玑身边,夏璇玑在她的建议下先不说话,问题得由下面的人先提出来,接下来是要谈还是要吵都可以。

一阵肃穆而谨慎的沉默泛布在官员队伍中,然后走出来一个大理寺少卿,说:“陛下,昨夜司礼监派锦衣卫从我三法司中把盐州犯人提出,不知这是否是陛下亲谕?”

夏璇玑今早起床才知道司礼监把盐州犯人提出来了,那当然不是她的亲谕,大理寺这是在怪罪司礼监先斩后奏,矛头直指季明训。

被弹劾的季明训却神色如常,静静地站在龙椅边上,敛目而立,连颈边的珍珠耳环都不曾摇晃一下。

参了一个季明训,督察院御史紧随大理寺少卿其后站出来,点出了夏斯年,说:“昨夜小祁王夜闯宫禁,从锦衣卫手中劫走盐州要犯,一是有刺君之嫌,二是不顾司法程序私自与重犯接触,乱了大楚法纪,就算她是宗室血亲,也不能被纵容着如此猖狂行事!”

督察院专擅弹劾纠察之事,直言刺君是他们的本分,皇帝要想做明君,就要听他们说难听的话,这是忠言逆耳。别说是指出宗亲夏斯年违法乱纪了,就算是直接说皇帝本人有什么不对,夏璇玑也得闻过则喜,虚心纳谏。

在这些正经科举出身,或在翰林院修过史书,或在文华殿讲过经筵的文官大臣们面前,夏璇玑这个幼主初出茅庐,只是个懵懂学生。她需要敬重她的师长,而不是鞭挞她的臣子。

夏璇玑不安地坐在龙椅上,龙椅在明堂很高的地方,使她能看见自己脚底下那一批乌泱泱的大臣。但是她丝毫没有万人之上的感觉,这些凝聚在一起的大臣就像一座巍峨高山,而她只是一个被赶上山巅,临渊而视的人。

“海川是大楚的东南要地,朕甚为关切,所以把岑语冰提进诏狱也是朕的意思。”夏璇玑捏着手指,一字一句斟酌着说话,声音落在金碧辉煌的明堂里,听起来还很稚嫩。

“表姐……”夏璇玑噎了一下,自知在朝会上如此称呼夏斯年是不妥的,于是立刻改口道:“小祁王虽然犯了法纪,却也是为了夏将军情急所致。将军百战死,相信诸位和朕,和小祁王一样都十分悲痛……”

这已经是夏璇玑绞尽脑汁能说出的最周全的话了。她有心护着自己身边的人,大臣们都能听明白。

郭用拙抓住夏璇玑的话头,适时站出来,慷慨激愤说:“陛下,盐州血洗,海川倒悬,我大楚君臣同悲啊!”

此话一出,在场的官员全都发出凄惨的唏嘘声。于是又一个六部的大臣站出来,在郭用拙边上跪下,言辞激动地说:“陛下,不仅仅是夏将军,还有我大楚海川总督邵定棠!东南有神舟,怒海斗妖龙。邵定棠可是陛下您御笔亲提的怒海神舟啊,他在倭寇刀下多枉死一日,都是对我大楚的侮辱!”

书来说去,矛头又对准了笼子里的岑语冰。更多的大臣从队伍里走出来,跪到了皇帝面前,“倭寇与我大楚有三万血仇,请陛下万不可姑息放纵,叫这孽畜逍遥法外!”

血债必须血偿,现在他们最想做的就是拿刀放岑语冰这个倭寇细作的血。

夏璇玑看了看笼子里脸色惨白的岑语冰,咬了一下嘴唇,有些犹豫地说:“此人尚未验明正身,怎可随意生杀……”

“陛下!”郭用拙突然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说:“海川按察使的公文此时就在刑部,臬司衙门查了盐州的黄册——”他指着笼子里的岑语冰,言之凿凿地说:“这个所谓的总督义女,的确是个没有我大楚户籍的细作啊,请陛下明鉴!”

“这……”夏璇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抓着绸衣。

一直没有说话的季明训这才开口,有条不紊地说:“没有户籍不一定就是细作,海川常年受倭寇侵袭,流民众多,岑语冰也许就是邵总督收养的流民之女。”

这个猜测很有道理,但是依然有官员反驳,说:“若真是流民之女邵定棠为什么不给她再录户籍?这种事情对他一个封疆大吏而言轻而易举。”

是了,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大楚实行黄册制,百姓得凭户籍证明自己的身份,官府则凭户籍限制人员在各地之间非法流窜。就算是毁弃了户籍的流民之女也可以根据父母原籍再录户籍,再录的户籍会重新出现在官府的黄册上。

然而岑语冰的一切却在黄册上什么也查不到,就连再录的户籍也没有,那就说明她既非盐州出身,也非流民之女。

既然这两种情况都不是,那么她就只可能是倭寇细作,是黑了户籍,自小便蛰伏在大楚总督身边的异族暗桩。

岑语冰不知道自己的亲身父母是谁,她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醒来就在总督府了,她潜意识里知道邵定棠和柳秾之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所以只叫他们义父义母。

她寡言少语,性情冷,府里的表少爷找她玩过几回,觉得她冷冰冰的又不听话,所以不喜欢她,还骂过她贱民野种,要不是他姨父姨母子嗣困难,又怎么会收养她?

岑语冰也问过邵定棠,自己到底是谁?亲生父母又是谁?在何处?可是邵定棠从来都不告诉她,只是对她说:“冰儿,有些事情不知道还好,要是知道了,就没得选了。”

既然倭寇细作的身份已经被臬司衙门的证据坐实了,那么岑语冰就得受着堂上百官所有的仇恨和鄙夷。

他们要她认罪伏诛,血债血偿。

“这倭寇细作刺杀我海川总督,害得盐州血洗,夏将军战死,三万大楚百姓全部惨死于倭寇屠刀之下啊!”郭用拙把头都磕破了,言辞激烈地说:“陛下克绍箕裘,不能不燃犀烛照,诛杀倭寇孽畜,为我大楚忠臣良将,还有黎明百姓报仇雪恨啊!”

笼子外面,浑身血液冰凉的岑语冰忽然看见一双黑靴走到自己面前。夏斯年蹲下来,隔着笼子冷冰冰地看着她,与昨晚释于外化的愤怒与厌恶不同,此时她的表情很阴沉,看岑语冰时就像是在看一只动物。

笼子里的岑语冰什么都没有,只能用自己血污的眼睛去承受从笼子外面投来的审判目光。她一声不吭地直视着夏斯年,气息虽然因为寒冷的天气而不住地颤抖,但是目光里却没有半分怯懦与退缩。

忽然,夏斯年把手伸进笼子里,一把抓住岑语冰凌乱披散的长发,把她抓向自己,同时让她的头被迫仰起来。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夏斯年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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