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头顶的天被风雪挡着,早晨的太阳露不出来,到处就都是暗的。宫人们都打起精神守着那些被寒风吹歪的灯火,不能让它们灭了。
一个司礼监的太监从外面跑进明堂,周身卷着白茫茫的雪花,随着那绛紫色太监服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掐着尖细的嗓子说:“陛下,户部侍郎和烽川总督求见!”
早朝开始前司礼监就向皇帝禀告有两个人告假不能早朝,一个是抱病的内阁首辅柳炎璋,另一个正是户部侍郎谢澄然。而烽川总督陆同光则是外派出都的封疆大吏,常年驻守西北,按理来说不仅不必早朝,甚至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神都。
一听到是这两个人来了,满地磕头的大臣们惊讶得全部回头盯着那打开的大门看。只见白茫茫的风雪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腿脚不便,拄着拐杖,另一个高大健硕,尽管因为要面圣而提前卸了甲胄和大刀,却依然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英武不凡的气质。
拄着拐杖的谢澄然要踏过门槛,这个动作对于她一个瘸了腿的人来说很辛苦,于是陆同光扶了她一下。待两个人都走到明堂里了,督察院御史替在场的文官大臣们开口问道:“谢澄然,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外巡盐税吗?为何擅离职守?”
这话问的是户部侍郎谢澄然,但是针对的却是她和陆同光两个人。不仅在外地巡盐的官员不能中途轻易回都,烽川总督常年驻守北境,负责指挥边防,这更是军国大事,要是没有皇帝宣召而擅自入都,那就是谋逆。
谢澄然进入明堂的第一眼先寻到了被关在笼子里的岑语冰,目光在她身上停驻了一会儿,似有不忍。她没管御史的质问,而是把拐杖交给太监,自己孑然一身地在地上跪下来,对夏璇玑说:“陛下,岑语冰不是倭寇细作,臣有邵总督的亲笔秘信作证——”
谢澄然把头磕在地上:“请陛下听微臣陈情!”
明堂的大门被关上时,即使宫人们已经很小心谨慎了,但还是因为门要挡住的风太大而发出砰的一声。这声音恍若惊雷,随着谢澄然态度决然的陈情表奏而在明堂之上炸起无声的轰动。
本来还在磕头的文官们纷纷转头盯着谢澄然看,始终面容温和的季明训眼珠微动,也看向了谢澄然。而在明堂前侧的角落里,被好几个锦衣卫看守着,囚衣乱发的岑语冰抓紧了笼子栅栏。
她没见过谢澄然,但是她听邵定棠提到过她——他们是同科进士,曾经一起在翰林院共事过几年,后来邵定棠被外派海川成为封疆大吏,谢澄然留在神都任户部侍郎,虽然神都与海川相隔甚远,他们多年不见,但是仍有信件往来,始终是志同道合的至交好友。
太监拿着谢澄然交出来的亲笔秘信快步登阶,跪到夏璇玑面前,绛紫袍角颤动,太监把信高高地呈过头顶,在场官员们的视线被这份信牵动着聚在一起,一路跟随太监的身体移走,最后落定在夏璇玑稚嫩的小手上。
夏璇玑怀着好奇心拆开了邵定棠的亲笔秘信,当看到信中所写内容时她的眼睛便睁大变圆,似乎极为震惊,“这……这……”她看向笼子里的岑语冰,不可置信地说:“你竟然……”
底下的文官们全都一头雾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完全不知道夏璇玑到底是看见了什么才会如此震惊。就在这时,谢澄然响亮的声音出现在了明堂上:“岑语冰是盐州军户遗孤,她是我大楚忠烈之后!”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人群里郭用拙率先跳出来质疑:“这不可能,海川臬司衙门的公文上明明白白写着岑语冰她没有户籍!若是军户之后,盐州卫所里就该能查到她的名字,现在情况却是黄册上什么也查不到!”
这种质疑其实是有道理的,因为就算是军户也应该被录在黄册上。郭用拙所说的话代表了在场所有人心**同的疑问。
谢澄然还没有回答,夏璇玑就从信封中找到了除信纸以外的另一件东西——是一张户籍证明!
季明训稍微使了个眼色,身边的太监就立刻上前接过夏璇玑手中的户籍证明,把它光明正大地展示在百官面前。
这张户籍证明的边缘有参差不齐的齿痕,显然是被人从黄册上撕下来的。户籍上写着岑语冰的名字,名字上加盖了盐州衙门的朱红官印,再加上邵定棠生前的亲笔信,就完全足够证明岑语冰不是倭寇细作,而是大楚子民了。
“十三年前,盐州军户岑海平、花云意夫妇为抗倭牺牲,留下一个年仅四岁的孤女,便是岑语冰。”谢澄然镇静的声音穿透明堂里温暖而浑浊的气息,说:“在战场上,岑海平是为了掩护总督邵定棠才被倭寇的大炮打死的,邵兄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就收养了他的女儿岑语冰。”
郭用拙还是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便继续刨根问底:“既然是我大楚名正言顺的军户出身,那邵定棠为什么要刻意从黄册上撕掉养女的户籍?他为什么要隐瞒,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谢澄然,你说!”
谢澄然眉头紧皱起来,喉咙紧涩地滚动了一下,才说:“盐州民生艰苦,经常有军户吃不了苦而逃逸的状况发生,岑海平和花云意夫妇原本是平民,不是军户,是因为有正军逃逸,他们才“余丁顶替”,变成了军户。”
大楚实行余丁顶替制度,如果卫所中有正军死亡或逃逸,其家中的人丁必须顶替正军服兵役。
“逃走的正军家里人都已经死完了,岑海平和花云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们仍然愿意进卫所服兵役。”谢澄然说,“因为他们说盐州需要有人当兵抗倭,要是人人都怕死,那么盐州就会亡,海川就会亡。”
大楚的军户是世袭性的,父母一旦成为军户,那他们的孩子也必然是军户,子子孙孙,命运万世不得改变。岑海平和花云意为了保卫盐州自愿做了军户,却私心不想自己的孩子也变成军户,他们希望她的人生可以有的选,希望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谢澄然说:“邵总督瞒下岑语冰的身世,是不想她受制于父母的军户身份,而倭寇细作的污名,实属无稽之谈!”
牢笼中,一直在听的岑语冰沉默地咬着嘴唇,几乎要把自己咬出血来。她的手还是扒着栅栏,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看,像是被自己尘封多年的身世给冲击得失了神。她没有放声大哭,甚至连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往外流,一滴一滴摔碎在冰冷的地砖上。
夏璇玑吸了吸酸楚的鼻子,说:“此夫妇二人忠烈,朕当善待他们的遗孤。”
话音未落,季明训就向立在笼子边上看守的陈紫楼轻轻点了点头,陈紫楼会意,命手底下的锦衣卫开笼子放人。
“不能放人!”郭用拙顶着被磕破的脑门膝行上前,简直是豁出去了,“就算岑语冰不是倭寇,她也是杀害邵定棠的凶手。诸位别忘了,邵定棠就是被她的佩剑割喉而死的!”
烽川总督陆同光忍无可忍,终于开口说道:“审案定罪不仅要物证还要人证,有谁看见是岑语冰亲手杀了邵定棠?佩剑只是身外物,用来栽桩嫁祸何其简单,郭用拙,你们刑部查案就这么潦草马虎?”
郭用拙身边的大理寺少卿站出来说:“海川总督府被倭寇灭门,陆总督还想要什么人证?既然有佩剑作为物证,那么岑语冰就还有嫌疑,三法司不放人,是为了大楚律法,也是为了邵总督和夏将军。”
“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陆同光冷笑一声,粗糙的脸庞上露出行伍人特有的随性不羁,“兔死狐悲也是动了真感情的,你们这些文官连狐狸都不如。说为了我邵兄报仇雪恨却只抓着他疼爱的养女不放,你们到底是真的想查案,还是想弄权,你们自己说!”
闻言,郭用拙和他身边的文官们全都脸色不好看了。
陆同光是想当着皇上的面和他们撕破脸了。
神都的官员,上至内阁首辅下至六部官员,还有督察院和大理寺,这些人都是同气连枝的文官。五军大都督是朝廷外派出去的封疆大吏,像邵定棠和陆同光这样的人,文官出身却统领一方军政,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其实要和武将更亲近些。而夏成勋则是正统的武将出身,和文官压根就不是一类人,在行动上既被总督管着,又被文官压着。
郭用拙这些文官一直嚷着要为邵定棠和夏成勋报仇,在陆同光看来他们全都没憋好屁,死抓着人犯就是为了和司礼监作对,连带着拿捏幼主,真心为忠臣良将哀悼的能有几个?
督察院御史指着陆同光愤慨地说:“陆同光,你身为烽川总督却擅离职守,私入神都,形同谋逆!”
陆同光面上毫无惧色,说:“我入神都是为了替死去的邵兄陈情,救他女儿的命的,要是这也算谋逆,那么你督察院只管来弹劾我!”
“陛下。”陆同光在谢澄然身边跪下,对夏璇玑言辞恳切地说:“邵兄在与我的信中多次提到家中情况,说小女儿冰儿孺慕恭顺,常侍奉父母汤药,虽不是亲生子嗣,却是多年来感情深重,形同血亲。试想这样的女儿,又怎么会做出弑父灭伦之事呢?还请陛下明鉴!”
陆同光拿出了他与邵定棠往来的几封信件交给太监,太监连忙登阶,把这些信呈给夏璇玑。
信件有点多,夏璇玑一个人一时半会儿看不完,身边的季明训就帮着她看。而就在她们看信的时候,侧方突然传来锦衣卫的声音——
岑语冰在笼子里昏倒了,而且浑身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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