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冬日的大地上满目疮痍,看不到一丁点的植被,北风卷过这片土地,只有粗糙的沙土飞扬在空中。
河床干涸,废弃的木桥下,蜷缩着一具瘦骨嶙峋的身体。
阿胥已经五天没有吃过一口东西了。
上一次进食,还是他偷偷去孙二婶后院刮取了那颗快要枯死的松树的树皮塞到嘴里,粗糙的树皮实在难以下咽,他还在努力伸长脖子的时候,孙二婶发现了他,边打边骂。
他运气好,内脏没被打坏,只是左腿好像是断了,走不动路,他是爬着回桥洞的。
他想找虫子吃,可是寒冬腊月天,他瘦弱无力的手没办法挖开冻硬了的土。
至于什么茅草根之类的,那自然是轮不到他来享受,那些人早把能吃的东西都挖了个遍,只剩下光秃秃的,贫瘠的冻土。
今年的冬天冷得好像要把人的骨头都给冻住,可是偏偏一粒雪都没能下下来,他甚至没有办法靠着吃雪来维持生命。
是啊,天大旱,怎么会下雪呢。
在被霸占住所之前,阿胥甚至庆幸自己没能找到什么吃的。
他太瘦了,骨头一节一节地突起,手臂已经孱弱到无法拿动石头驱赶抢夺他房子的人,只能被迫住在干涸的河床。
但是因为足够瘦弱,那些人甚至都不愿意花费体力吃他的肉,好歹是捡回一条命。
只是现在,再吃不上东西,他也会饿死在这。
到时候他的腐肉是会被秃鹫叼走,还是会被和他一样走投无路的人当做天赐的生机呢?
阿胥静静地躺着。
他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身体极其细微地起伏着,不仔细看,就像一具尸体在等待着成为其他生命的粮食。
阿胥的手上虚虚地握着一尊小小的石像,这是他沿着河床寻找食物时发现的。
被风沙侵蚀的石头上,人物的五官已经模糊,只隐约能看出来是一位捧着一株植物的神明,衣裙层叠,宝相庄严。
细细看去,甚至能体会到一丝悲天悯人的神态。
这是一尊女神像。
阿胥不想死。
就算只是苟延残喘地活着,他也不想死。
十三岁的少年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握住了神像,像是握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张开了毫无血色、干枯皴裂的嘴巴,用极其微小的声音祈祷:“信徒求,求神明庇护……我想,我想活下去,求神明庇护……”
如果,世间真的有神明的话,还会有如此多的人死于这场已持续一年的旱灾中吗?
在他的眼睛彻底阖上之前,他听见了如同断金碎玉般的,仿佛来自天外的缥缈的声音。
阿胥是个孤儿。
在十三年前的某个夜晚,襁褓中的阿胥出现在一个小村庄。
第二天黎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比鸡鸣声更早地唤醒了沉睡的村民们。
贫穷的村子里,没有一户人家可以长时间养着一个弃婴,于是阿胥便吃着百家饭慢慢长大了。
这个名字,是村长为他取的,村庄里姓胥的人家多,他无名无姓,便叫做阿胥。
村民的养育自然不是免费的。
自阿胥六七岁开始,他便要帮各家各户做农活、干家务,他帮到哪家,那一家就负责他的一日三餐。
年少的孩子并没有得到什么额外的优待,相反,他获得的食物远远填补不上他因为干活而饥饿的身体。
那时的阿胥,已经学会偷偷从别人家东拼西凑一些坏掉的食物,在夜晚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常年的营养不良,让十二岁的阿胥看起来极度瘦小,面黄肌瘦,个子像**岁的孩子。
然而,繁劳的农活并不会因为他的瘦小就此减少,随着年龄的增长,阿胥每天的负担更重了,那时候,阿胥因为不堪重负,在某一天偷了一些粗粮,逃离了那个村庄。
他那时很害怕村子里的人找他,并没有心思注意到,已经连续三个月,天空再没降下一滴雨水。
旱灾开始了。
没有雨水,意味着逐渐干涸的河流,意味着枯死在田里的庄稼,意味着没有粮食,没有水喝,不只是人,植被和动物也会慢慢困死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
当然,那仅限于穷人。
有权有势的人依旧可以通过搜刮民脂民膏来维持他们的奢靡生活,某些无权无势的恶人,也会通过烧杀抢掠拉帮结派去变得有权有势。
乱世逢大旱。
于大部分人来说是必死的局面,于那些有着远大抱负的人来说,这是他们名流千史的最好机会。
阿胥在逃亡中见过这种人。
他们嘴上喊着天下一统,为国为民,再将少数粮食发放下去,半威逼半利诱,增大他们的起义军队的人数。
在这样一个每天都会因旱灾而死数万人的世道,那些人却依旧在不知死活地打仗,仿佛只要打赢了,称帝了,这场大旱就会随之停下来。
他们坚信,在乱世中,天命之人将会带来甘霖。
天命之人。
如果真的有这个人的话,至少,至少让他活到能看见甘霖降下的那一刻吧。
阿胥想。
阿胥怀疑自己疯了。
或者说,这是他濒死前的幻想。
倾盆大雨像幕布一样从天上掉落,他渐渐感觉到身下的积水在慢慢抬高,打湿了他的衣衫。
他几乎是不受控地将下巴埋进有了积水的河床,雨水猛地灌进口腔,他被水呛地连连咳嗽几近反呕,却依旧舍不得停下,只恨不得要将所有的水都塞进肚子里。
耳边是连绵不断的雨珠砸在地面上的声音,远处,能听见模模糊糊的痛哭和状若疯癫的嚎叫声。
等到实在喝不下去的时候,阿胥才恍惚地坐了起来。
他的眼神不带聚焦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没有实感的站起身。
左腿传来的痛感牵扯着他的神经,他拖着那条病腿,一点一点地走进雨幕。
硕大的雨点砸在他的身上,带来细密的刺痛。
他抬起头,眼睛被雨水糊住睁不开,他奋力地用手想要抹去脸上的泪水,最终那些劫后余生的眼泪也只是随着滚落的雨珠一起滑进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看见五天前将他腿打断的孙二婶在门前摆了好几个大水缸,她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虔诚地合十双手,嘴里念念有词:“神迹啊,这是神明赐福啊,神迹啊……”
不远处的几户人家,尚还存活的人也在对着空地跪拜。
神迹。
确实是神迹,只能是神迹。
冬日里绝无可能会下这么大的雨。
至此,阿胥终于不再刻意忽视,从他听到那句声音后便一直伴随他左右的那道身影了。
他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样的一个身影。
虚无缥缈好似浮在云端,祂的脸像是蒙了一层雾,看不清晰,可他偏偏又能清楚看见那人身上的衣裙,看得见祂手上捧着的一枝绿色的草药。
这分明是那尊神像。
在这大雨滂沱中,祂的周围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雨水不会沾染上祂分毫。
明明天色尚暗,只能看清人的轮廓,可他却能看见她的每一根发丝,衣裳上的每一个看不懂的花纹,以及那株草药上的每一根纹路。
自他醒来,祂便一直跟在他身边,没有他想象中的仙气缭绕,也没有各种壮观的仙鹤和仙童,甚至没有发光。
祂真的是神明吗?
可是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祂?
阿胥晃然地盯着祂。
不知不觉中,他好像也被隔离于现实世界在外,所有的景象,所有的声响,在这一刻全部都消失殆尽,周围是一片虚无,没有颜色,只能看见那个身影静静地立在原处。
就在这时,那个昆山玉碎般的声音再一次滑进他的脑子里。
那个人,或者说,神。又重复了祂最初说的那句话。
“这是你想要的甘霖吗?我的信徒。”
他一定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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