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因突然涌入的光线闭上了眼睛，哈勃特太太抓住他们各自的一只胳膊，把他们从牢房里拽出来。
“怎么了？”另一个孩子语气惊恐，他还只有六岁，是济贫院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孩子，总是弄不清楚情况。
充满饥饿和暴力的生活让他惯于往最坏的地方想，他以为哈勃特先生气不过，又想把他们拉出去再打一顿。
哈勃特太太没有理他，她拉着二人到水池边，兜头给他们一人泼了一桶水，叫他们把身上的煤灰搓干净。
“别磨蹭，快点上楼把衣服换了，穿星期五的那身，三分钟内我没看到你们出现在大厅里，那你们以后都别想吃午餐了。”
每个星期五，济贫院的孩子们会被带去五公里之外的一个工厂，那是一个做衣服的地方，他们要帮忙分类、把一捆捆的衣服从车上卸下来。
这些小孩子大多面黄肌瘦，力气很小，但胜在便宜好使唤，所以工厂主和哈勃特先生签订了长期契约。
孩子们星期五去工厂时，会穿上一身专门的白色衣服，以免把工厂里的衣服弄脏了，他们平时的衣服都是自己洗的，可想而知不会怎么干净。
哈勃特太太粗暴地推了他们一把，两个孩子踉跄几步，水珠顺着他们的发梢滴落，在地面上留下一串串湿漉漉的足迹，他们不敢有丝毫怠慢，生怕惹怒她，于是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上楼梯，回到各自简陋的床铺前，迅速换上那套只在星期五才穿的白色工作服。
等他们下来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在大厅里规规矩矩站好队了，队伍前面除了哈勃特夫妇，还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
他穿着一件款式摩登、钉着铜质纽扣的墨绿色外套，搭配一条宝石蓝领带，领带之下是一条与领带颜色相呼应的亮面衬衫，显得尤为醒目。下身则是穿着一条深棕色的修身牛仔裤，裤管紧致地勾勒出腿部的线条。
亚历山大·费尔南德斯先生的头顶略显稀疏，脑袋周围几缕灰白相间的发丝被他小心地固定在头顶中间，他的手指粗短，却偏爱佩戴着几只亮闪闪的大戒指，不时地举起手来，拨弄着下巴上的胡茬。他的身高属于中上水平，虽然肩膀不算宽阔，但这并不妨碍他以一种自信的姿态站立，特别是当他低头审视自己那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靴时，那份自得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哈勃特太太怒视着两个来晚了的家伙，萨洛低着头在她恐怖的目光中跑到队伍里去。
“费尔南德斯先生，人都在这里了。”
那位气派的先生皱眉：“哈勃特先生，你把我当成来这儿做慈善的吗？”
他伸出带着戒指的那只手指着面前的队伍：“一个个又瘦又矮，脸白的跟粉笔似的，什么都做不成，我还要白白管他们的饭，给他们腾出地方来住。”
“乍一看是会有这样的误会，”哈勃特先生讪讪一笑，“但其实这些孩子的体质都好着呢。先生，你还不相信我吗？他们个个吃的少干的多，再适合不过了。”
费尔南德斯先生依旧皱着眉，哈勃特太太也过来帮腔，夸赞着孩子们的乖顺，但谈判仍然没有进展。
哈勃特先生不想放过这笔额外收入，咬咬牙：“先生，我只收原本一半的费用，他们要是没干完的话，你也可以多留几天，多了的那几天的食宿费从他们的工资里扣。”
费尔南德斯先生勉为其难同意了，三人又寒暄了一会，费尔南德斯先生礼貌地拒绝了夫妇俩的午餐邀请，在仆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至于刚刚被卖出去的十几个孩子，自然不可能给他们安排座驾，费尔南德斯先生干脆打发自己另一个仆人，叫他领着他们走路去他的农场。
那儿离济贫院足足有十五公里，大概要不停歇地走上五六个小时才能到，不过他刚刚得了哈勃特夫妇的保证，自然不在乎这多费的一点点时间。
·
等到萨洛他们到达费尔南德斯先生的农场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他们站在农场门口，等着费尔南德斯先生吃完晚饭过来。
在他们面前一片是特别大的田地，大的看不到边际，借着天色可以辨认出来里面种满了蓝莓，一条河流穿田而过，沿河建有四间小木屋。
夜晚的冷风在平坦的田地肆意切割，穿透孩子们并不厚实的衣服，直刺骨髓，让他们浑身颤抖、牙齿打站。等了一会，一个负责管理农田的仆人过来给他们安排了住所，因为费尔南德斯先生觉得外边太冷，不打算过来了。
“这是你们的木屋，”被派来打发孩子们的福特满脸不耐烦，“这屋子里以前住过许多人。如果你们喜欢这里，就得好好爱惜它，将来还会有更多人住在这里。要是晚上感到有点冷，屋里有炉子。里面有四张床，你们可以先选。七点的时候农场会统一熄灯，所以你们最好动作快点。”
“六点吃早饭，在那边的大屋子里。中午会在那里吃午饭。”他挥了一下胳膊，大致指了指蓝莓田方向。“六点吃晚饭，还是在那边的大屋子里。你们明天早晨七点开始摘蓝莓。”
“不许偷吃蓝莓，要是让我逮着你们往嘴里塞蓝莓，你们就立马走人，没有第二次机会。先生们，回见。”
福特走了之后，他们开始打量四周。屋子里有四张落地床，这些孩子还是第一次睡觉时不用像硬币被摞起来那样睡上下床，地板用的是疏松的木料，踩上去会发出空洞的咚咚声。
很快新环境带来的那股新奇劲就过去了，麻木、沉默和拘谨的氛围又占了上风。费尔南德斯先生并没有给他们提供晚餐，他们在路上吃过一点东西，但只是一点，饥饿侵扰着每个人。
“看！”一个叫谢利·克拉克的孩子突然叫了一声，举着他在床上发现的一本《圣经》。
其他人忙着整理床铺，忍耐饥饿，漠不关心地向他投去一瞥。
谢利·克拉克在这些人里面很突出，他虽然也很瘦，但那瘦并非挨饿与劳作所得，而是单纯的体质原因，因而他的瘦并不让人感到厌恶，脸上有一点婴儿肥，反而显得很可爱。
在济贫院的其他孩子看来，谢利·克拉克像是一个正经人家的孩子，而不是什么济贫院孤儿。他很聪明，学东西特别快，善于察言观色，讨得了哈勃特夫妇的喜欢，在济贫院里很少挨饿，更是从来没有进过牢房。
不过其他孩子对他的态度不怎么样，他们能隐隐感觉出来谢利并不认为自己跟他们是一伙的，他的言语行动没有那种想融入进来的感觉。
“这是《圣经》，应该是之前住过的人留下来的，你可以问一下福特先生能不能给你。”萨洛说，这是他第一次和谢利搭话，不过他对谢利倒没什么感觉，因为他才到济贫院不久，自己现在也还没融入这儿。
谢利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接着冲他笑了一下，低头翻着手上的书。
“你看得懂吗？”他看起来并不是没有目的的乱翻，这让萨洛有些好奇。
“差不多吧。”
一个八岁的孩子说自己差不多看得懂《圣经》，还是在哈勃特先生的教学下，这不得不让萨洛肃然起敬。
谢利对他的称赞报以一笑，萨洛感觉到他似乎有点儿不耐烦了，于是没有继续同他对话下去。
他收拾好自己的床铺，走到外面的门廊上，望着眼前的小河。
蜻蜓、蜉蝣和蚊子在水面上飞舞，偶尔还会划破水面。远处有一只知了正疯狂地鸣叫着。
他发了一会呆，思考着回去以后哈勃特太太还会不会记着他的禁闭，明天早上可以吃什么……
这时的萨洛还只是一个十分单纯的小孩，漫无目的地生活着，有点儿逆来顺受的态度。大家很少见到他有什么外显的情绪，即使在被打板子时，也不见他掉过眼泪或者有过什么害怕的情绪，哈勃特夫妇一度觉得他的神经有点儿问题，认为他可能被自己父亲打傻了。
过了一会儿，谢利走了出来，坐到了他旁边。萨洛瞥了他一眼，继续看着河面。
“你想看一下那本《圣经》吗？”谢利问他。
“不想。”
“你看得懂《圣经》吗？”
“看得懂。”
“……”
“萨洛，”谢利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有一段看不太懂，你可以帮我讲一下吗？”
萨洛看了谢利一眼，他正笑眯眯地侧头看着他。真是一个怪人，他心里嘀咕着，弄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提出这么一个格格不入、匪夷所思的请求。
“你先给我看一下是哪一段。”萨洛起身，跟着谢利进了木屋。
除了少数几个动作慢的孩子，大家这会儿已经准备上床睡觉了，好几双眼睛盯着他们，看着他们走到谢利床边，看着谢利翻开《圣经》，伸手指着上面的某一段。
“阿拉伯人对摩西说：‘我们渴了，要喝。’”
“摩西就对百姓说：‘你们为何向我发怨言呢？’”
萨洛盯着那一段，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念的很流利，简直像是已经看过无数遍、背下来了似的。
“‘为什么试探神呢？神把你们从埃及领出来，为要在旷野把你们灭绝吗？这就是他从埃及领你们出来所行的善事吗？你们还要发怨言吗？’”
“……这一段的内容跟背叛有关。”
他念完了，抬头看向谢利，他正低头看书，若有所思，因而二人的目光并没有交汇。
萨洛回到自己的床上坐下，他和另一个孩子一起睡一张床，那孩子躺着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你好厉害，你是在哪学的这么多字啊？”他小声询问，眼睛亮晶晶的。
萨洛记得他的名字，他叫穆丽尔，这是一个有点像小姑娘的名字，在加上穆丽尔说话细声细气，济贫院的其他孩子经常拿这个取笑他。
萨洛脱掉鞋子把自己塞进被子里，也把声音放得很低：“我来济贫院之前学的。”
“你会写字吗？”
“会一点。”
穆丽尔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这会儿谢利从书里抬起头来，冲着萨洛道：“我看懂了，谢谢你。”
“嗯。”
他从被子里钻出来应了一声，再去看穆丽尔时，他冲他眨了眨眼，似乎又没什么想说的了，于是萨洛也不再多问，在床上摆好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睡觉。
灯熄了，木屋没有安窗，此时陷入深邃的黑暗，逐渐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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