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色的光辉如同活物,透过林汐闭合的眼睑,在她视网膜上投下摇曳的光斑。“生命之泉”的水流并非静止,它们以一种缓慢而宏大的韵律脉动着,仿佛一颗深埋地底的、巨大无比的心脏在搏动。冰冷的暖意——这种矛盾的触感此刻却无比和谐——持续不断地渗透进来,不仅仅是抚慰她“戒断”的痛楚,更像是在洗涤她被人类世界浸染过久的灵魂,唤醒沉睡在基因深处的某些东西。
她漂浮在水中,意识介于清醒与朦胧之间。纳迦没有打扰她,他依旧靠在白玉般的岩石上,巨大的蛇尾偶尔划动水面,紫色的竖瞳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像一位守护着珍贵宝藏的古老龙神,耐心等待着宝藏自身光芒的绽放。
起初,只是一些破碎的、毫无意义的画面和声音。扭曲的光线,无法理解的低频震动,冰冷与灼热交替的触感。但渐渐地,这些碎片开始凝聚,拼凑成更具象的……记忆。不是她自己的记忆,而是更古老、更宏大,仿佛通过血脉传承下来的集体印记。
她“看”到了一片生机勃勃的远古海洋,远比现在更加璀璨、富饶。巨大的、色彩斑斓的珊瑚森林如同陆地上的山脉连绵起伏,各种奇形怪状的深海生物自由徜徉,发出各自独特的、交织成宏大交响乐的声波。塞壬们——那时他们的形态似乎更加多样,有的尾鳍如纱,有的鳞甲如铠——在热泉口建立的发光城市间优雅地游弋,他们用复杂而优美的声波歌唱交流,建立起一个与海洋本身和谐共存的、高度发达的文明。他们敬畏深海的力量,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引导它。
这就是纳迦所说的……远古的荣光吗?
画面骤然一转。黑暗降临。并非自然的黑夜,而是一种污浊的、带着毒性的阴影,从海面之上渗透下来。钢铁的巨兽(是人类的船只?)投下巨大的网罟,不是捕捞鱼类,而是精准地捕捉那些落单的、歌唱着的塞壬。她“听”到了同胞临死前发出的、凄厉而绝望的声波尖啸,那声音穿透水层,在她(或者说,在共享这份记忆的某个古老意识)心中激起无尽的悲愤。
接着,是更加无形的污染。浑浊的、带着化学毒物的废水,如同溃烂的伤口中流出的脓液,源源不断地注入海洋。敏感的塞壬首当其冲,他们的发光器官变得黯淡,歌声变得嘶哑,幼体的成活率急剧下降,甚至开始出现可怕的畸形。热泉城市一个接一个地熄灭,如同星辰陨落。繁荣的文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幸存者被迫迁徙到更深、更黑暗、环境也更恶劣的海沟深处,苟延残喘。
她感受到了那份刻骨的仇恨,对那些来自海面之上的、贪婪而残忍的“两腿生物”的仇恨。也感受到了深沉的悲哀,为逝去的家园,为凋零的同胞,为一个伟大文明不可逆转的没落。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处极其深邃、连发光生物都稀少的海渊。残存的塞壬族群聚集在这里,数量稀少,气氛压抑。他们围绕着最强大的个体——一个拥有银黑色巨尾和紫色竖瞳的王裔(那是年轻时的纳迦?),发出低沉而哀伤的共鸣。那共鸣声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对灭绝的恐惧,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关于某个古老预言——“回响”将至——的期盼。
记忆的洪流于此戛然而止。
林汐猛地从水中抬起头,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刚亲身经历了一场跨越千万年的兴衰史诗。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与潭水混合在一起。那不是她个人的悲伤,而是整个族群背负的沉重苦难,通过这诡异的“生命之泉”,强行灌注到了她的意识里。
她终于有些明白了,明白了纳迦眼中那有时会流露出的、并非针对她个人的冰冷与愤怒源于何处。那不是单纯的野兽的凶性,而是一个王者目睹族群衰亡却无力回天的、积压了无数岁月的痛苦与暴戾。
“你……看到了。”纳迦的声音响起,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暗流。
林汐转过头,看向他,眼神复杂无比。恐惧依旧存在,但此刻混杂了太多的同情、震撼,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负罪感?尽管那些暴行并非她所为,但她体内流淌着的一半属于人类的血液,让她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这就是……你们仇恨人类的原因?”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仇恨?”纳迦的尾巴在水中重重一拍,激起高高的浪花,显示出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那是弱者无力的情绪。我们寻求的是生存,是延续。仇恨毫无意义,除非它能转化为力量。”他的紫瞳锐利地盯住她,“你的父亲,还有那个萧瑾所在的‘净化者’,他们代表着人类另一种形式的掠夺。他们不满足于毁灭我们的家园,还想要窃取我们的力量,扭曲我们的本质,将我们变成他们可操控的武器或所谓的‘神裔’。这才是更彻底的……灭绝。”
林汐默然。父亲想要创造受控的“神裔”,萧瑾想要“净化”她作为武器,本质上,确实都是将塞壬视为工具和资源,与那些捕杀他们、污染海洋的行为,在核心的傲慢上如出一辙。
“你需要力量,林汐。”纳迦的声音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自保,为了让你不再沦为任何一方随意摆布的棋子。也为了……也许,你能找到一条不同的路。”
他再次向她伸出手,这一次,他的指尖萦绕着肉眼可见的、细微的银色光晕,那是高度凝聚的声波能量。“感受它,引导它。你的血脉赋予了你这种天赋,远比你想象的更强大。你之前所经历的‘敏感’和‘幻觉’,只是它未被驯服时的副作用。”
林汐看着那闪烁着危险光芒的指尖,内心剧烈挣扎。接受他的引导,意味着在背离人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意味着与她过去的一切彻底决裂。但拒绝呢?回到那个视她为容器和工具的人类世界?或者,作为一个无法掌控自身力量的异类,在这深海巢穴里惶惶不可终日?
记忆之潮中那衰败的景象和绝望的共鸣,如同沉重的砝码,压在了抉择的天平上。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水中富含能量的气息,然后,缓缓地,将自己那只布满银鳞的右手,伸向了纳迦。
当她的指尖与他的指尖即将触碰的刹那——
“嗡!”
一股强大的、纯粹由声波构成的能量,如同被接通的电路,瞬间从纳迦的指尖传递到她的手上!那不是攻击,而是一种精妙的、引导性的共鸣。
林汐浑身剧震,感觉仿佛有一道冰冷的闪电从手臂窜入,直达大脑,然后轰然炸开!并非疼痛,而是一种极致的、过载般的感官冲击!
她“听”到了!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全身的细胞,通过每一片鳞片,每一寸肌肤!她听到了水流最细微的颤动,听到了岩壁内部晶体生长的声音,听到了远处其他洞穴中塞壬游动时鳞片摩擦的节奏,甚至听到了……这庞大地下水域本身,那缓慢而古老的“呼吸”!
整个世界,以一种全新的、无比清晰又无比嘈杂的方式,向她敞开了!
与此同时,她感到自己喉咙深处的结构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某种一直沉睡的器官被这股外来的能量激活了,痒痒的,带着一种强烈的、想要“回应”这万千声音的冲动。
“试着回应它。”纳迦的声音直接在她被声波充满的意识中响起,带着引导的意味,“不用害怕,跟随你的本能。发出你的……声音。”
林汐张了张嘴,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振动从她喉部深处产生。起初只是微弱的气流声,如同风穿过缝隙。但很快,在那股外来能量的引导和共鸣下,那气流声开始凝聚,被赋予了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频率和韵律。
一个音符,从她唇间(或者说,是从她整个振动的发声器官)逸出。
那不是一个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它空灵、清澈,却又带着一丝初生般的稚嫩和不确定,像一颗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子,在这巨大的洞穴中漾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嗡……
洞穴顶端那些发光的晶体,随着这个音符,光芒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下方蔚蓝的潭水,也以她为中心,荡开了一圈更明显的波纹。
她停住了,惊愕地感受着自身引发的变化。这就是……声波的力量?
纳迦的眼中,第一次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赞许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炽热,几乎要将她灼伤。“很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这就是开始。你的‘回响’,比我想象的还要……纯净。”
他收回手指,但那能量的连接似乎并未完全切断,一种微妙的共鸣依然存在于他们之间。
“适应它,练习它。”纳迦重新靠回岩石,目光却依旧锁在她身上,“当你能够完全掌控这份天赋,你才能看清你面前真正的道路。无论是面对人类的觊觎,还是……面对我。”
他的话语意味深长。给予她力量,也明确地告诉她,这力量尚在他的引导和掌控之下。她依然是他的“希望”,是他的“配偶”,这一点,并未因她开始接触力量而有任何改变。
林汐漂浮在水中,感受着体内那仍在微微震颤的、新生的力量,以及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属于塞壬族群的悲壮记忆。
她获得了一扇窥见真相的窗口,也握住了一把危险的双刃剑。
而代价是,她与那个十九岁的人类女孩林汐,之间的距离,已经遥远得如同隔着一整个马里亚纳海沟。
洞顶的“星光”冷漠地照耀着,见证着又一个灵魂,在这深海的回响中,逐渐沉沦,或者说……逐渐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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