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下层禁区的黑暗,仿佛穿过了一层粘稠的、无形的薄膜。基地上层那些规律运行的机械嗡鸣、人造光线的冰冷照射,以及属于人类世界的秩序感,瞬间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原始的、潮湿的、充满生命脉动的寂静。
这里的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咸腥味浓烈到刺鼻,混合着一种陌生的、带着淡淡磷光的海藻气息和……某种大型爬行动物巢穴特有的、微腥的麝香味。墙壁不再是光滑的合金,而是粗糙的、覆盖着滑腻生物膜的岩壁,头顶垂落着如同活物般微微颤动的发光苔藓,投下幽绿、惨蓝的光晕,将通道映照得光怪陆离。
林汐的每一步都踩在潮湿、有些柔软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噗嗤”声。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江烨那混合着震惊、痛苦和无力阻止的眼神,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灵魂深处,提醒着她那决绝的背叛和无法回头的抉择。
然而,出乎她自己的意料,预想中被怪物吞噬的极致恐惧并未立刻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归属感。
她掌心的银鳞不再刺痛或灼热,而是散发出一种舒适的、温和的暖意,仿佛回到了同源的能量场中。脖颈下的鳃裂自然而然地微微张开,更有效率地过滤着空气中浓郁的水汽,那一直困扰她的、源自细胞深处的干渴感,正在被迅速抚平。甚至她因为情绪激动而一直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身体本能地适应着这里更高湿度、略低含氧量的环境。
她的眼睛也无需费力适应,那些幽暗的、非自然的光源,在她此刻的视野中显得清晰而柔和,她能轻易分辨出岩壁上的纹理和黑暗中更细微的动静。这具身体,正在如鱼得水般地回归它的“主场”。
这认知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悲哀。父亲和纳迦都赢了,在她还未正式踏入巢穴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先一步投了降。
通道并非一路向下,而是蜿蜒曲折,时而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时而豁然开朗,出现巨大的、仿佛天然形成的海底洞穴。有些洞穴的岩壁上镶嵌着巨大的、发出柔和白光的贝类,照亮了下方的水潭,潭水并非漆黑,而是呈现出一种梦幻的、仿佛由内而外发光的蔚蓝色。一些形态优美、半透明的深海生物在水潭中悠游,甩动着丝绸般的触须或鳍翼。
这里并非她想象中的、布满骸骨与黏液的恐怖巢穴,反而有一种诡异而震撼的、属于深海本身的、残酷而壮丽的美。
没有看到其他塞壬,但林汐能感觉到无处不在的注视。那些视线并非来自固定的方向,而是弥漫在空气中,源自岩壁的缝隙,源自发光的水潭深处,带着好奇、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敬畏?它们并未靠近,只是静静地观察着这个闯入它们领域、身上却带着它们王者气息的异类。
她跟随着脑海中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的精神指引,如同被导航的船只,穿越这片迷离的地下海国。最终,她停在了一个比其他洞穴都要宏伟得多的入口前。
入口处垂挂着密集的、如同水晶帘幕般的发光藤蔓,散发出比之前任何地方都要明亮的、柔和的银蓝色光辉。一股更强大的、混合着纳迦独特气息的能量波动,如同温暖的洋流,从洞口内缓缓涌出,包裹住她。
就是这里了。
林汐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属于纳迦的、冰冷而诱惑的气息充盈肺腑,竟让她产生了一种近乎安心的错觉。她拨开那冰凉而柔韧的发光藤蔓,走了进去。
洞内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穹窿,仿佛整个海床之下被掏空了一般。穹顶高达数十米,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如同星空般的发光晶体,投下璀璨而清冷的光辉。穹窿的中心,是一个广阔无边的、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的发光水潭,潭水的颜色是比之前所见更深邃、更浓郁的蔚蓝,仿佛浓缩了整个海洋的精华。
而纳迦,就在那里。
他半身浸在发光的潭水中,强健完美的上半身依靠在潭边一块光滑的、如同白玉般的岩石上,银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映着洞顶的“星光”和潭水的蓝辉,仿佛自身也在发光。那条强健的、覆盖着银黑色鳞片的巨尾,大部分隐没在蔚蓝的潭水下,只偶尔懒洋洋地搅动一下,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并没有看她,紫色的竖瞳凝视着潭水深处,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那张俊美到妖异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显得危险,也不带**,只有一种古老的、深沉的平静。
林汐站在入口处,一动不敢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预想中的暴力、强制、甚至是吞噬,都没有发生。这种平静,反而比直接的攻击更让她不安。
良久,纳迦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紫瞳落在了她的身上。没有胜利者的得意,也没有猎食者的贪婪,他的目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狼狈、恐惧,却又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被此地环境安抚的脆弱模样。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不再是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而是通过空气传播,低沉、磁性,带着一种奇异的共振,在这巨大的空间里回荡,仿佛整个洞穴都在与他共鸣。
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没有质问为何现在才来,没有嘲讽她之前的抗拒,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仿佛她的到来,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是命运必然的一环。
林汐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质问、控诉,或是乞求,却发现喉咙干涩,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在他那平静而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你的身体,在欢迎你的回归。”纳迦的目光扫过她不再隐藏的、闪烁着银光的右手,以及她脖颈下那微微开合的鳃裂,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现象,“这里的能量,能滋养你,缓解你的……不适。”
他抬起一只手,指向那发光的蔚蓝水潭。“这是‘生命之泉’,连接着海沟最深处的热液喷口,蕴含着最纯粹的生命能量和原始的声波信息。对你而言,它是解药,也是……力量的源泉。”
林汐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潭水,本能地感到一种强烈的吸引力。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渴望沉浸其中。
“为什么是我?”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而微弱,“只是因为我是……‘完美容器’吗?”
纳迦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一丝嘲弄,却并非针对她。“容器?”他轻轻摇头,“林斯南和那些自以为是的‘净化者’,他们只看到了表象。你的价值,不在于你能‘容纳’什么,而在于你本身‘是’什么。”
他巨大的尾部轻轻摆动,搅动着潭水,发出悦耳的水声。“你的血脉,源自深海最古老的记忆之一。你的母亲……曾是族群里最具天赋的歌者,可惜,她选择了陆地,选择了人类,最终被那脆弱的躯壳和混乱的意志所束缚,走向了消亡。”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叙述历史的漠然,“而你,继承了她最精华的部分,却又拥有更坚韧的载体。你是我们族群在漫长衰亡中,等待已久的……‘回响’。”
“回响?”
“一个能与我们最古老基因产生完美共鸣,能引领族群适应这被污染、被改变的世界,甚至能唤醒沉睡在血脉深处、更强大力量的个体。”纳迦的紫瞳紧紧锁定她,“你不是容器,林汐。你是希望。是我的希望,也是整个族群延续下去的希望。”
他的话语,与父亲和萧瑾的论调截然不同。他们没有将她视为工具或武器,而是视为……一种可能性,一种关乎种族存续的关键。这并未让她感到荣幸,反而觉得肩头压上了更沉重的、她根本无法承受的重担。
“我……我做不到……”她向后退了一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岩壁,“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想承担这些……”
“你早已不是了。”纳迦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从你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从你的身体开始回应深海呼唤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抗拒只会带来痛苦,如同离水的鱼。接纳,才是你唯一的生路。”
他向她伸出手,那是一只属于人类男性的、修长而有力的手,指间却带着淡淡的、半透明的蹼膜。“过来,林汐。感受这片水域,感受你血脉中沉睡的力量。我会引导你,让你看清你真正的模样。”
他的眼神不再冰冷,而是燃烧着一种内敛的、却更加灼热的火焰,那里面混杂着对族群的责任、对力量的追求,以及……对她这个人,或者说,对她所代表的“可能性”,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林汐看着那只手,看着他那双仿佛能吞噬灵魂的紫瞳,看着身后那片她刚刚逃离的、充满谎言与算计的人类世界。
无处可逃。
向前,是未知的、非人的深渊,却也可能蕴含着解脱与……力量。
向后,是已知的、痛苦的、被安排的命运,以及注定无法挽回的失去。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掌心鳞片的温热,感受着鳃裂呼吸的顺畅,感受着这片巢穴对她身体每一个细胞的呼唤。
然后,她慢慢地、颤抖地,向前迈出了脚步。
没有去碰触纳迦伸出的手,而是径直走向那发光的、蔚蓝色的“生命之泉”。
在纳迦深邃目光的注视下,她一步步走入潭水之中。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她,却奇异地没有带来不适,反而像是一剂清醒剂,冲刷着她混乱的思绪和满身的疲惫。紧接着,那冰冷的触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如同回归母体般的暖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她的肌肤,融入她的血脉。
她感到一直隐隐作痛的神经松弛下来,体内那股躁动不安的力量,如同被梳理的乱流,开始变得温顺而有序。银鳞所在的掌心传来阵阵舒适的麻痒,仿佛在吸收着水中的能量。脖颈下的鳃裂完全张开,高效地过滤着水中丰富的能量和氧气,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沛的活力在她体内涌动。
她沉浸在这蔚蓝的光晕中,任由身体漂浮,长发如同海藻般在水中散开。她抬起头,透过晃动的波光,看向洞顶那片璀璨的“星空”。
没有答案,没有承诺,未来依旧笼罩在浓雾之中。
但在此刻,在这深海的巢穴里,在这冰冷的拥抱中,她感受到了一种扭曲的、却真实无比的……
安宁。
以及,力量悄然滋生的、细微而清晰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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