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被强行“安抚”后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它更像是一种麻醉，暂时屏蔽了痛苦的信号，却并未根除病灶。当那冰冷的精神触感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虚脱，以及对下一次“补给”更强烈的、潜伏的渴望。林汐像是一个刚刚注射了毒品的瘾君子，在短暂的极乐后，坠入更黑暗的预期性焦虑之中。
她不敢再独处，尤其害怕夜晚。宿舍的四面墙壁仿佛会呼吸，每一次空气循环系统的轻微响动，都像是纳迦靠近的脚步声。她开始整夜开着灯，让刺眼的人造光线充满每一个角落，试图驱散那如影随形的黑暗和脑海中低语的幻听。
江烨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更加异常的状态。他不再仅仅满足于门外的问候，而是以安全巡查的名义，增加了在她宿舍附近停留的频率。有时，他会强行进入，不由分说地检查她的气色，握住她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小汐，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他皱着眉，将她缠着丝带的右手捧在掌心，温热的手指无意中摩挲过那片隐藏的鳞片区域。
林汐像被电击般猛地抽回手，藏到身后，心脏狂跳。“没……没什么，只是有点冷。”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那里面纯粹的担忧和爱意，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内心的阴暗。
“你是不是还在害怕？” 江烨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军人特有的、试图掌控局面的坚定，“我向你保证，基地已经重新部署了防御。下层所有主要管道出口都加装了高压电击网和声波扰动器。它绝对进不来了。”
进不来了？林汐在心里苦涩地笑了。纳迦何须“进来”？他早已通过某种方式，在她体内植入了通道。他的影响无孔不入，如同深海的压力，从内部挤压着她。
“我知道你在勉强自己。” 江烨看着她躲闪的眼神，语气带着心疼，“萧医生说你的情况需要时间，但我觉得……你需要的可能不是那些药片和冰冷的仪器。”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也许……我们可以申请让你提前搭乘下一班补给船回陆地？离开这里，回到正常的环境，对你可能更好。”
回陆地？回到阳光、空气、人群之中？这个提议像一道微光，瞬间照亮了林汐黑暗的心房。是啊，离开这里，离开这窒息的深海，离开纳迦的影响范围，也许……也许她就能摆脱这该死的“戒断反应”，重新变回一个正常人？
希望的萌芽刚刚探出头，就被一股更强大的、源自本能的力量狠狠掐灭。
几乎就在她心生向往的刹那，一股尖锐的刺痛感从她掌心鳞片的位置猛地传来，如同警告！紧接着，是锁骨下那淡银色纹路传来的一阵灼热！并非难以忍受，却带着一种明确的、不容置疑的否决意味。
同时，一股强烈到让她晕眩的排斥感从心底涌起。想到陆地的干燥、阳光的曝晒、嘈杂的人声……她竟然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和窒息感！仿佛她的身体在告诉她：你不再属于那里了。你的归宿，是这片冰冷的、黑暗的、充满压力的深海。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江烨看着她剧烈变化的脸色，误以为她是害怕路途的危险或不舍。“别担心航线安全，我会安排最可靠的队员护送你……”
“不！” 林汐几乎是尖叫着打断他，声音尖锐得刺耳。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地捂住嘴，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用平稳一些的语调说：“我……我不想走。爸爸在这里，我……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
这个借口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但她不敢说出真相——她的身体，已经背叛了陆地。
江烨深深地看着她，那双总是充满阳光的眼眸里，第一次染上了沉重的阴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他没有再坚持，只是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吧，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告诉我。”
他离开后，林汐虚脱般地倒在床上，冷汗涔涔。刚才那一瞬间身体本能的强烈反应，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告诉她一个事实：纳迦的“标记”和“绑定”，远不止是精神层面的影响。它在生理上改造了她，让她开始适应深海，并排斥曾经属于人类世界的一切。
这种认知带来的恐惧，远比被怪物追逐更甚。这是在从根本上否定她作为“人”的存在。
随后的几天，林汐活得如同行尸走肉。她强迫自己进食，尽管味同嚼蜡；她按时服用萧瑾开的药，尽管怀疑那是否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她配合着江烨的关心，尽管每一次接触都让她内心备受煎熬。
然而，变化并未因她的抗拒而停止。
掌心的银鳞似乎进入了某种“稳定生长期”，不再增多，但颜色愈发深邃，光泽也从最初的黯淡变得像是经过打磨的金属，在灯光下会反射出清晰的冷光。她不得不将丝带缠得更厚，更紧，几乎要勒进肉里。
而更让她惊恐的是，她发现自己对水的需求变得异常强烈。不仅仅是饮用，更是一种渴望被水包裹的冲动。她开始长时间地泡在浴缸里，任由微凉的水淹没身体，只有在这种环境下，她才能感到一丝真正的安宁，皮肤那诡异的干燥感也会暂时缓解。有一次，她甚至在浴缸里睡着了，直到冷水将她冻醒，她却奇异地没有感到太多不适。
她的视力也在悄然改变。在极度昏暗的光线下，她发现自己能看清更多细节，仿佛瞳孔的感光能力增强了。但同时，她对强光，尤其是模拟日光灯，开始感到刺眼和不适。
这些细微的变化，一点点地累积着，啃噬着她作为“人类”的认知堡垒。
这天下午，萧瑾再次“请”她去了医疗中心，进行所谓的“例行复查”。依旧是那间封闭的评估室，只是这次，萧瑾没有启动那些声波仪器。
他只是让她坐在那里，用一种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审视着她，仿佛在欣赏一件正在逐渐完成的作品。
“最近感觉如何，林小姐？” 他问道，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稳定得令人心慌。
“老样子。” 林汐低着头，回避着他的视线。
“是吗？” 萧瑾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暖意，“可我注意到，你的皮肤湿度、基础代谢率，甚至眼底血管的分布，都比上次扫描时有了更显著的变化。趋向于……更高的保湿效率和低压环境适应性。”
林汐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一直在监控她！这些细微到她自己都险些忽略的变化，全都落在了他的眼里！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做着最后的挣扎。
“你明白。” 萧瑾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俯下身，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消毒水和冷冽气息的味道，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你在变化，林汐。就像一只即将破茧的蝴蝶，或者……”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一条即将回归大海的人鱼。”
他的手指，猝不及防地伸出，精准地按在了她锁骨中心那片淡银色的纹路上！
林汐浑身剧震，想要后退，却被他另一只手牢牢按住了肩膀。
“看，连标记都如此……美丽。” 萧瑾的指尖在那片皮肤上轻轻摩挲，眼神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它在生长，在与你融合。这是进化，是恩赐，不是你父亲所恐惧的诅咒，也不是江烨那种凡人所能理解的范畴。”
“放开我！” 林汐用力挣扎，恐惧和恶心感涌上心头。
萧瑾松开了手，但目光依旧锁在她身上，像是毒蛇盯住了猎物。“你知道吗？‘净化者’……我们追求的不是毁灭，而是纯粹的升华。剔除所有不洁的、低等的混血，包括那些被人类污染、意志薄弱的塞壬。而你……”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恶魔的絮语，“你是最特殊的。你体内流淌着古老而纯粹的血脉，你是被选中的‘钥匙’。纳迦找到你，不是偶然。而我们……可以帮你掌控这份力量，而不是被它，或是被那条人鱼掌控。”
“净化者”？林汐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但从萧瑾的话语中，她感受到了极端的危险和一种比纳迦的原始**更扭曲的疯狂。他们视混血为不洁，想要“净化”？那她这个明显正在异化的人类，在他们眼中，又算什么？
“我不是你们的钥匙！我只是林汐！” 她猛地站起来，因为激动而身体微微摇晃。
“很快你就不会是了。” 萧瑾直起身，恢复了那副冷峻的模样，但眼底的狂热并未消退，“当鳞片覆盖你的肌肤，当海水成为你的呼吸，当你的声音可以掀起巨浪……你还会执着于那个脆弱的、名为‘林汐’的人类身份吗？”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控制台，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只是日常闲聊。“你可以回去了。记住我说的话。当你在黑暗中迷失时，我这里是唯一能提供‘正确’指引的地方。”
林几乎是踉跄着逃出了医疗中心。萧瑾的话像淬毒的楔子，钉入了她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她不仅被纳迦视为所有物，还被另一个更极端的组织视为“钥匙”和工具！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大脑一片混乱，纳迦的呼唤，萧瑾的诱惑，父亲的隐瞒，江烨的担忧……各种声音和画面交织撕扯。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门，绝望地抬起右手，一点点解开了那早已被汗水浸透的丝带。
掌心的银鳞，在宿舍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幽的、仿佛拥有生命的光泽。她伸出左手食指，颤抖着，轻轻触摸那片冰冷、坚硬的异物。
就在这时，异变发生了！
也许是情绪的巨大波动，也许是身体变化的积累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当她指尖触碰到鳞片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清晰的、不同于以往任何感觉的能量波动，以鳞片为中心，倏地扩散开来！
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死寂的池塘。
紧接着，她感到自己的喉咙一阵轻微的刺痒和灼热，耳后的皮肤也开始微微发紧。她猛地扑到墙边的镜前，惊恐地看到——
在她脖颈两侧，耳垂下方，原本光滑的皮肤上，正若隐若现地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的、如同鳃裂般的淡粉色纹路！它们随着她的呼吸微微张合，仿佛沉睡的器官正在被唤醒！
而她的双眼，在极度的惊恐中，瞳孔似乎在那一瞬间微微拉长，呈现出一种近乎……竖瞳的形态！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很快恢复原状，但那瞬间的非人感，让她毛骨悚然！
“不——！” 一声压抑的、充满了绝望和恐惧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咙，却又被她自己死死用手捂住，化作哽咽的呜咽。
她看着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看着掌心冰冷的鳞片，感受着脖颈处那诡异的生理变化。
光的缝隙已经出现，但那并非通往救赎，而是指向一个她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的……未来。
她站在了人类与异类交界的那条细窄、冰冷、布满鳞片的门槛上。
向后，是即将关闭的、属于“人”的世界。
向前，是深不见底的、名为“塞壬”的深渊。
而她，已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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