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元衍的房门被敲响。人高马大的珩生只穿着单衣,怀里抱着一个枕头:“师尊,可以再讲讲那个故事吗?”
可怜兮兮的。
元衍叹口气,先让他进门。
“什么故事?”
“那个仙女衣服被偷走,回不了天庭,把放牛的暴打了一顿,夺回自己衣服的那个……”
元衍:“……”
虽然他自己讲的时候不觉得,但这么一长串概括就很有效果来着。
这还是珩生在这个空间里还小的时候,他给他讲的。
“睡不着?”
元衍自行上床,卧在一侧,打了个哈欠,拍拍空着的床榻:“过来。”
珩生乖乖上床,躺好后,一双眼睛看着元衍,很是专注。
“闭上眼睛。”元衍点点他的眼角,埋怨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听故事,真不够折腾人的……”
珩生乖乖地闭上眼睛。
“……仙女本在湖中洗澡,忽而余光瞧见湖边人影绰绰,原来是有人想要偷摸着把她衣服藏起来,让她回不了天宫……”
“本来游玩的好兴致全然殆尽,她从水中站起来,捏起沙钵大的拳头,抓住那人小鸡一样的脖颈就要往下打去,这时那凡夫俗子开口了……”
“原来是说她不知羞,衣不遮体还打人,如今教他看光了,他不计较,只要她嫁给他,他便不往外说了。仙女哪里听过这等歪理,于是又变换了模样,样貌之丑陋狰狞,简直让人恨不能自戳双目,只是那声音依旧空灵悦耳……”
珩生仍然闭着眼睛,呼吸悠长,不知晓睡着了没有,故事已经讲完了一半,元衍索性接着讲下去。
“那丑仙女便提着放牛的领子,一拳又一拳地砸下去,砸得那人尖叫不止,屁滚尿流。林木间鸟儿纷飞,硬生生砸了几个时辰,丑仙女将人丢到一边,又去洗了个澡,穿上衣服回去了。”
“放牛的疯了,成天在街上到处乱逛,嘀咕着仙女怎么能是丑的呢。仙女怎么不能是丑的呢,丑的美的,全看仙女自己乐意罢了。”
珩生睁开眼睛,藏不住的笑意:“师尊,仙女回去的时候开心吗?”
元衍睡眼惺忪:“怎么不开心呢?”
“世间本来就是这样的,不论你是凡人还是神仙,总会遇到一些坏东西,让你生气,生气就打到不生气为止么,归根到底还是开心的。”
“是因为仙女自己乐意吗?”
“嗯。”
“那……师尊乐意吗?”
元衍睁开眼睛,看了珩生一会儿:“那要看你说什么了。”
“师尊要是仙女,回去之后干什么呢?”
元衍沉吟了一会儿。
珩生轻声道:“毕竟是仙女啊,藏起衣服她就不能飞走了,这不是一个放牛的凡人能知道的信息吧……”
元衍笑道:“打完放牛的,那就接着去打使坏的呗。”
地上天下,插翅难飞。
他偏要锱铢必较。
偏要……以牙还牙。
珩生笑眼盈盈:“师尊真厉害,但是师尊要去的话,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衣服……”
元衍看了看他,承诺道:“我会的。”
“陈李……”
元衍眼皮一跳。
珩生都同他睡一张床了,这时反而不逾矩,规规矩矩躺着,两人之间界限分明:“陈李是个很可爱的人。”
元衍“嗯”了声,若有所思:“只可惜英年早婚了。”
珩生看了他一眼,无奈笑道:“这就是师尊说的有缘无分吧。”
“我很喜欢他的。”
元衍:“……”
“他跟我说……他要娶妻生子时我很生气,但我想到了仙女,我想我不该拦他,喜欢一个人,应该是成全他的,对吗?”
元衍忽而想起来,刚来芥子时,珩生言行之中的阴狠难缠,这便宜徒弟竟然自己偷偷成长了。他点点头,又安慰道:“有缘无分,强求不来的。等一等自己的正缘吧。”
很明显,陈李不是,为师亦不可能是。
珩生闭上眼睛,蹭了蹭枕头,不肯应答:“师尊,我困了。”
在他看来,元衍一走,哪里还有什么正缘呢。
更何况,自己只是出于月老笔下的一团墨水,又何谈正缘。
他的出现不过是为了成全虐恋情深四字罢了。
不过……
珩生已然下定决心。
比起成全话本子,他更愿意托举元衍,走出这个芥子。
他愿意当他的衣服。
年末的时候,珩生已是很久没在小院休憩了。老三那里老是不让他回来,简直是要越俎代庖,让元衍这个正牌师尊下台。
珩生从不问元衍为什么要挑弄是非,只是顺着师尊的意。然而盘桓于掌门人和老三之间也没那么容易,时不时都要受些波及。
是故,身上竟浸染了药香。
时不时,元衍在榻上醒来,闻得那如丝如缕的清淡苦味,便知道是他又回来了。
掌门之争白热化,是在守岁那一天。
这一年,掌门人破天荒叫人一同守岁。
就在宴席之上,掌门人对珩生道:“师侄,过来,帮我脱鞋子。”
席间落针可闻。
老三只在乎凶器好不好用,老大自己作死,他乐见其成。只是明面上把戏做得很足,满面的愤懑,哼了一声,将脸调转开了。
大概有半年的时间。元衍静静地看着珩生,他不知道珩生在为老三跑什么活计,这人明显地瘦下去。
他给他的大氅披在身上更显得空旷,瘦瘦高高,竟有些弱不经风的意味了。
珩生垂眸,没有看他,慢慢地起身。
“嘭”一声,元衍一脚将小几踢翻,冷声道:“到此为止吧。”
其他人看过来,唯独珩生仍然站在原地。
元衍一摊手,珩生才走过来,将佩剑递给他。
“师尊……”
他握剑起势,激起一段明艳的冷光,如雪似霜。
“我们师徒本来不想……”
他环视所有人:“掌门人之位,谁想要?”
一时之间,众人面上神情各异。
“不说话?”
元衍笑了笑:“那就一起上吧。”
元衍的手很稳,腾移横扫之间,已经将人解决了大半。
一招致命。
珩生站在原地,很高兴。
他的仙人有足够的能力去杀死每一个居心不良的坏东西。
他的仙人,没有不切实际的仁慈。
这真的很好。
一旦夙愿得偿,幻境便开始消散。元衍收剑,看着萦绕山门的雾气渐渐退散。
争斗的山门里死的死伤的伤,躺了一地。唯有老三还瘫在地上,任由剑尖指着他。
“我就是想当掌门有什么错?”
“珩生,我对你不薄…”
元衍挥剑的手停在半空中,笑道:“没错,所以我想回去,杀了你也没错。”
“芥子中最薄弱也最坚强的**,月老本子里七情六欲最为凝聚的一点,击碎了你……”
他的剑迟疑了一瞬。
击碎了他,他才能一窥上界。
可珩生的世界也将付之一炬。
珩生仍然站在原地,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迟疑,整个人裹在大氅里,尖尖的下巴埋在里面,露出眉目深邃的半张脸,那双眼睛笑了笑,他走过来:“师尊不忍下手,我来。”
元衍没有把剑给他。
老三经由这停顿,已经晓得了些东西:“你哈哈哈哈……原本我觉得我已经是够不择手段了……”
珩生神色温柔:“给我吧……”
“头回下山,那时正是洪水泛滥,师父怎么跟你我说的……”
老三仍然质问着,仿佛忽然回到了青葱少年时,出于某种目的,他想要唤醒元衍最初入道的初心。
但他哪里知道他的亲师弟比他还要不堪。若真是原主,恐怕连这句话都不会让他说出口。
直接送他去跟师父告状。
元衍却能知原主所有经历。
洪水连天,师父因此而死,让他们发誓,为苍生,为凡人,求一个天道。
这夙愿太大,犹如一座大山落在肩上。
可于元衍看来,不过是一团墨迹而已。
这个芥子很低端,极端天气多也正常,也有很多好的事物,令人流连忘返,比如珩生。
但也只是一团墨迹而已。
修仙之道,仁慈也残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祂踏入这里,与祂要要离开这里,都是必然的。从来没有人去质问佛祖拈花一笑。
那朵花最终如何了?
一切顺其自然罢了。
从他踏入这个芥子时,这个芥子已经注定覆灭。
自然包括里面的万事万物。
也包括……珩生。
还不待他犹豫,珩生便带着他的手往前轻轻一刺……
剑拔出来时,带出一串血珠,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中。
元衍缩了缩手,没能抽回去。
珩生近来活得辛苦,他的手白中又泛着淡淡的青色,触感有些干燥,还带着寒意。
握着元衍的手。
紧紧不放。
元衍沉默了一会儿:“脏。”
他便松开手,拿帕子一点点的擦。轻轻柔柔的,眼眸黑沉沉的,眼看着血色被擦净了,那指尖都透着淡淡的粉。
“师尊哪儿都好看……”
元衍顺从地摊手,嘴边笑不成笑:“又胡说。”
“珩生,芥子没散。”
珩生偏头,露出黑气氤氲的一双眼:“是啊,师尊跑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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