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时开始的?”
珩生闭了闭眼,想要克制住,半晌睁开眼来,眼瞳已全黑了,眉间印痕也撕裂开来,露出窄窄的口子,可见洁白头骨,亦是往外漫溢黑气。
“大概是……”
他偏偏头,星云帛带已经如同散落的珠链一般落在了他的周身、脚边。
诸多小空间无能为继。
犹如褪去光芒的星子,也如跨越了高空的陨石,渐渐变成了黑曜石一般的碎钻。
珩生很难看清楚黑雾里元衍的脸,他徒劳地将人往自己这里拉,再度睁大了眼睛,百无聊赖地开口:
“……雨夜吧。”
没有声音。
他看不清,却下意识伸手,指尖教那泪珠烫得一颤。
很柔软、也很温和的水珠而已。
他愕然,怎么会有这般大的威力。师尊好厉害!
珩生喉结上下活滚动,装作若无其事,却又很有其事:“下……下雨了?”
元衍:“你再说一遍?”
珩生莞尔,温柔地擦掉元衍的泪痕:“师尊怎么比我还要胡闹,我当伪神就知晓的,我早晚会死了。”
“师尊还很天真,为一个伪神流泪……”
“如此便值你一行眼泪,后面你要怎么下手呢?”
元衍不伤心了,甚至有些想打人:“什么后……”
他明白了。
也是,珩生这么讨喜,怎么可能是小可怜一只。
他……是气运之子啊。
也就是说,他之前那些处心积虑,想要为他把前路都处理好,好让他鲜花着锦……都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这芥子便是他的天下。
气运之子是堪与真龙并肩的人。
万事万物围绕其存在、展开。
所以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步骤……亦不需要那么多的相识相知……
只需要在初遇时,杀了他便够了。
“你知道多少?”
元衍的话音落地。犹如一块玉璧落地,又仿佛吹起的号角。
他似乎并不了解这个徒弟,又或者说,他只了解他的一部分。
师徒是很……难以描述的关系。倘若其中一方生了绮念,便同裹了冰糖的黄连,初尝很可口,越嚼越苦。
从来没有要吐出去的瞬间吗?
元衍思索。想过的,只是……难以割舍。
可他涉因果已深了,这徒弟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到了如今这地步,他甚至有些不认得他了。
“师尊后悔了?”
珩生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眼眸深邃又忧伤。
“师尊后悔什么呢?你来的时候是个半瘫,你要怎么杀的了我?相反,现在我才好杀的很,你用剑刺我,我绝不会躲。”
他用术法托起元衍拿剑的手,剑尖抵在自己胸膛,衣料皮肉之下,是一颗滚烫的真心。
只可惜,这颗心没了偏爱,便一文也不值。
很是廉价。
剑身落地。
元衍问:“你是不是已经神堕了?”
真是伤心啊。珩生“看”着前方,唇边沾染落寞笑意,真心当做堕落的证据:“师尊的这张嘴,看起来好看,说话却是伤人心。”
他牵起元衍的手:“该怎么办呢?杀又不忍心,留又不能留,我的师尊啊……”
元衍没说话。
倘若他没有收他为徒,没有为他包扎,也不曾隔着雨帘观望他,又或者不曾走入雨帘拥抱他……
再或者不曾引诱他成为自己的信徒……
他可能就不会迟疑。
他任由雾气席卷全身,做决定太难了,但是幻境却很好破。
月老的本子确实难,他忍得了残废的身体,也可以伸手搅弄以前不屑的是非,唯独剩余的一点真心用在了为孽徒谋前路……
他过不了情关。
能堪到,过不了。
珩生牵着他在雾气里走,这雾气似乎是越来越浓了。大大小小的珩生无处不在,察觉到他的到来,瞬间朝这里看过来。
“师尊可要牵紧了,这里变得更可怕了,一个人的话是很难走出去的。”
元衍一脸复杂:“……又是修炼,又是想了这么些东西出来,我说送的补汤怎么没效果。”
珩生低笑:“很有效果……更想了。”
元衍红着耳根怒道:“不成器的家伙。”
不成器的家伙牵着他往前走,那些残影定在原地,眼神都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等得两人衣袖拂过,便化作一团雾气,消散了。
“我以前以为你是我臆想出来的,幼年时并没有一个元衍,也不是师尊性情大变……”
这么一想后,珩生都觉得自己将希望寄托于那个蛇蝎元衍身上,很恶心。
可是那么真切,怎么会不是真的呢。
师尊抱起他,教他术法,那株花树纷纷扬扬,落了一身。
他还伸手给师尊拿了下来,拯救他长长弯弯不堪重负的羽睫。
他等啊等,终于等到了那残破身躯里不朽灵魂。
“师尊……”
珩生停了下来,眼睛终于能看清东西了,笑得很是阳光。令元衍想起记忆里,曾经牵过的小手,是孩童的,太瘦弱,让他都不敢施力。
那时他也是这般笑着。
元衍甚至希望他能哭一哭。
可这时的珩生如了他的愿,红了眼眶,泪水氤氲。
他说,师尊,你杀我,应当的。
他说没有师尊你,我也不想活了。
他说,我已经没有任何夙愿了。我想见你,想牵你的手,想拥抱你,想吻你……
他说,我都做到了。
可是啊,元衍没说话。
珩生从来是最聪明的。他还司时间空间,怎么不会明白呢。
言语是世界上最有效的联结。正是无法满足的念头编织出了这个雾气的世界,一旦说破,犹如挥剑斩断因果。
他说我足够了,我不想要了。
你杀了我。
元衍又想起那天夜里,徒弟亮晶晶的眼睛。
也是他说,让他要保护好自己的衣服。
雾气弥散。
是元衍房内的一张榻,两人坐在上面,珩生微微倾身,双手乖巧撑在床上。
长发落在大氅的狐毛里,好似道道伤心的泪痕。
哦,原来是这个画面啊。珩生想起魔神推出的画面,元衍抱着自己,手一扬,凝成的刀刃刺进自己的背脊。
他期待地开口:“师尊……你抱抱我。”
元衍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因果……
他恨不得找出来一个替罪羊来,是珩生吗?不是的,他不过是贪恋自己的温暖罢了。是他自己吗?不是的,他不过是想要出去报仇罢了,那是该死的月老吗?
更不是了,他恐怕都要惊讶于本子的走向了。
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天命之子忽然走火入魔想要自毁成为燃料,推一个罪神走向上界。
那到底是什么呢?
想怪无人怪,想恨也无人可恨。
他慢慢抱住珩生,心中无限的悲凉。
圆月难圆,他明白了,自此之后,他不会见到圆月了。最圆的月亮已被他和珩生合力谋杀。
他扬起了手,手中凝出刀刃,刀尖对着珩生的背脊。
他感到珩生抱紧了自己。
刀刃停在半空。
举棋不定。
珩生心念一动,刀刃瞬间延长,噗呲一声没入骨肉,刺破心脏、胸膛,好多的血。
好烫……
烫得他摊开手去看,红艳艳满掌心留不住,往手腕滑落。
他听见自己喉咙处发出的气音,还有越来越紧的拥抱,被一刀对穿的是珩生,怎么好像那一刀是捅向了他一般……
好痛……
怎么会这么痛,痛得他口腔都泛起苦味了。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企图动用神力去复原他,心神俱裂一般的疼痛里,他勉强幻出了真身,云雾后头的眼睛沁出了滑腻的两道血水,他颤抖着手贴向创面:
“没事的,你不懂事,师尊可以教你,慢慢来。”
“师尊是神仙来着,你不要害怕……我要……我要……”
那些神力流不进去……
元衍不住喘气,脸上血水汩汩流着,心脏像是被人攥紧了。
他救不了……
一瞬间,心头涌上万般的念头。月老本子的人有来世吗?又或者去把月老找来,能不能让这团墨汁活过来。
变回他活生生的珩生?
他当神仙太久了,好像也染上了高高在上的风气。就算是心里想得再多,嘴巴也是硬邦邦的。
好似一点私心不教那些潇洒淡然裹着,便见不得人一般。
他说墨汁太多次,天道之子如今又要变回墨汁了。
他现在连珩生也留不住了。
“师尊……”
他偏头,一片血色里,珩生惨白着脸,小声道:
“师尊看不起我,我……好歹也是个伪神,想死……拦不住的……”
“师尊……原来是这副模样啊……”
珩生依偎在他脖颈处,神识也有些不清楚了,痴痴地笑道:“陈……陈李,你做得很好……”
元衍愣在原地。
他无知无觉,趴在师尊颈窝里,目光开始涣散,却仍然坚持拍一拍他的背脊,道:
“我不怪你的。”
珩生已经死掉了,可身体仍然有些起伏,元衍偏头,原来不是他,是窝在他怀里无法克制颤抖的自己,元衍抓住了他滑落的手,可他发现那手没有力气了。
他太多想要问的了,他抓住他的衣襟,大氅不知何时滑落,指节摩挲到那嶙峋的锁骨,他失声,偏头想要质问,只能瞧见珩生的黑发。
泪珠一滴一滴砸下来。
“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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