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衍思及盒子里的纸钱，默默将饭盒往身后藏，不动声色地道：“唔，有些累了。”
他无心之言，说完后还观察小上官的神情。对方歪头看他，目光带着探究，也对，随口而出的话怎么可能唬得过这个小……这个孩子。
谁知那双眼睛眨了眨，小上官很认真，似乎根本就没有质疑的想法，只是又抱过他，手在后背轻轻地抚触：“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我并非是赌气不去写信给你，只是……”
只是太混乱了，就好像自己被困在漆黑一片里，根本找不到方向。
连联系元衍都想不到。
只是如同困兽一般，数尽更漏。
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哥哥怎么还不来，起身隔着窗户往外看，只有无尽的夜色，念久了便含糊不清，多数的时间里，他好像浮在房间上空，看着自己蹲在角落里碎碎念。
直到……箭被射出，被拔在元衍的手中。
元衍心中一颤，好似有蝴蝶扇动着翅膀停留其上。累吗，怎么不累呢。元衍回抱住他，深深吐出胸中郁气：“不累的。”
“六年没来，是我没有信守承诺，你没有写信我不怪……”
元衍一顿，将熟悉得如同血泪一般地话语吞回去。
“我没有放在心上，我想见你，我就来了。”
小上官又笑起来：“真的么？我也想见你，下次换我去找哥哥。”
元衍轻轻“嗯”了一声，由着小上官带自己进房间，陈设与六年前别无二致，不远处书桌上，元衍教小上官写了一半的一幅字半卷着摊在那儿，泛着黄。
这个孩子似乎是太依赖自己了。
随着元衍同小上官相处久了，元衍总会忘记自己面前的是一道孤魂，偶尔意识到的时候便是深切的怜惜。
他不免会想，小上官当年是怎么死掉的？是被火烧吗，还是因为不祥被人害死……
他们之间隔了不可回溯的时间。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经历了噩梦一般人生的残魂……他不可能给他带来什么回转，就算是神仙也不能将过去篡改。
所以我能给他什么呢，元衍这么想着，一个拥抱，没什么实际用处的安慰？
这些谁都可以给他。
小上官道：“哥哥在想什么？”
元衍回神，对上对面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笑了笑：“我在想小上官也长大了，方才那箭到底是留情了。”
小上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方才也不知怎的……”
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残魂一遍一遍轮回生前的惨剧，怨气只会越来越重。
元衍甚至都不清楚他这样已经多久了，要是太久，怨气太重，难免就会犯下杀孽，再想过冥河就难了。
元衍脑海中闪现过冥水里的黑龙，不过一瞬间的怔愣，却教小上官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眼中晦涩情绪犹如乌云般无声翻涌。
哥哥在想什么？
六年了，是谁让他在自己面前这般出神？
元衍回神，面前仍旧是那个乖巧得有些可怜的小上官。他将饭盒放在一边，摸了摸他的头，手掌下的头发幽凉丝滑，摸着很舒服。
“六年里可发生了什么事？”
小上官瞳孔紧缩了一下，目光如同游蛇一般从下往上攀援到元衍宽大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上，血管隐隐约约起伏其上。
他忍住吞咽口水的**，笑得无害：“唔……只是生辰时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
非但不及之前，甚至他生辰的时候府上都不敢装红绸子了，前前后后几日，少不了被抛进来的臭鸡蛋和石头。
小上官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最开始他是有反击的，然而他越是嚣张，应的谶就越发的惨，父母仆人无不受累。
最终小上官多半都是呆在自己房里不出门了。
他笑得很开心，哥哥来了，他就不是一个人了，他可以把哥哥藏在房间里，一起睡觉练弓。
至于方才的轻轻带过，他无所谓地想，反正哥哥又没仔细问。
门被推开，上官夫人急匆匆地走进来，鬓角生了白发，不过是六年而已。元衍目光落在她的跛足上，轻轻带过，神色沉了沉。
上官夫人一进来就瞧见自己儿子正卧在元衍腿上，长发散乱，由于常年闭门不出，面色苍白，偏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抽长了骨架，却没挂上多少肉，看起来弱不经风，不由得鼻头一酸。
“元衍……”
她开口，叫的却不是小上官。小上官靠在元衍大腿上，睫羽低垂，长发披散在肩头身侧，也没有看她。
元衍叫了声姑母。
上官夫人声音很是苦涩：“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你……”
她那声“你过来”哽在喉咙间说不出来，逼红了眼睛，目光终于落在小上官身上：“我儿，不过两年了，你让你哥哥过来。”
她自己跛足，丈夫断臂都没什么，仆人相关的损伤，他们也成倍地赔偿安抚了。可是元衍是个好孩子，他还年轻，不能……
小上官沉默地趴在元衍的大腿处。
他知晓娘亲的意思，他不能把哥哥也克害了。可是可是，他这么喜欢哥哥，又怎么会害他。
元衍目光在对峙的母子间打转，索性直接了当地道：“姑母，你待我如儿子一般，小上官又待我如兄长，府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我也好看看能不能帮衬一些。”
上官夫人落下泪来。六年了，人心如同天上流云，等闲就变换了。原本的积善之家，如今变得人人避讳不及，哪有什么人还在说要不要帮忙的话。
她颇为动容：“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你过来，听话。”
元衍闻言，垂首看膝上的小上官，对方正抬眼看过来，这孩子什么时候眼神如此的沉了。他抬手摸摸他的头，就算是为了小上官，他也要过去的。
元衍轻轻地将他扶起来，捉住他的双手，大概是衣衫单薄，有些幽冷，白色的皮肤上面是隐隐约约青色脉络。
他对他道：“我去去就回。”
小上官反握住元衍的手，目光低垂，声音毫无起伏：“你之前也是这样……”
他们之前也有约定。小上官求得元衍尽量早来的承诺，等了一年，生辰前几日就开始兴冲冲地站在门口看呀看……
看到最后他以为至多也只是玩几日，没料到元衍足足迟了六年。
他甚至想对元衍说，你看看我，娘亲可怜，我也很可怜的。就这么一丝阴暗的想法生出，他便对自己无限的厌恶，咬着指甲转身到墙角蹲下，再也不理会屋里另外的两人了。
元衍想了想，将自己头上的发带解下来，与小上官的一起，走过去递给他，长发散落在身侧：“如今我也披发，回来你替我梳好不好？”
小上官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掌心的两根发带，呆愣愣的，极快地抽走了元衍的那根，紧紧攥在手中。
元衍仍旧很耐心：“好不好？”
那双漆黑的眼睛又痴痴地看向他，眨了眨，似乎理解了，轻轻地点点头。
哥哥……说要回来……
娘亲的步子听起来一深一浅，哥哥的很有规律，小上官听到门被带上，脚步声远去。他起身，却因蹲久了身体麻木，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前，隔着窗子往外看。
元衍正走在上官夫人身边，两人不知道说些什么，看他神色应当是不快的。
身影快要消失在转角处。
他神经质地将眼睛贴向窗户缝隙，目眦欲裂，眼珠迅速地滚动着……呼吸急促，他看不到哥哥了，他看不到元衍了，六年……他还有下个六年吗？！
呼吸越来越急促，地上映出红色明光。
元衍随着上官夫人打小上官的院子里出来。他从交谈中得知，小上官六年来的经历，简直就是从云端跌落到了泥土里。
他很难想象，这般骄矜的小公子如何在口舌之间销尽骄傲的脊骨。不过他也见到了小上官如今的模样。
方才那般，可说不上正常。
元衍又问上官夫人那般情况是何时开始的。说到这个，绕是上官夫人如此好强，也忍不住在小辈面前落泪。
“他……原本我和他爹都是当外人放屁，可他见不得我们伤的伤瘸的瘸，自己把自己关进去了，大概是第三年的时候，他在门口等你，被人砸……”
她不忍说下去。
“我和他爹叫他进去，推他进去，打他进去……他不进去……”
第三年生辰的前几天，小上官仍旧站在门口等待他的哥哥。他平日里深居简出，唯独一年间这些个日子要在门口守着。
可第二年的反抗造成父母的伤残，早已深深烙印在邻居街坊心中。情绪到了极点，便要宣泄。就算是去问小上官，恐怕他也不知道第一个石头是从哪个方向扔过来的。
热血沿着额头流下来。他面色惨白，看了看周围不知何时围过来的乡亲们，嗫喏着：“我……等人。”
“滚……”
又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那声音好低，足以令所有人听见。片刻间，人声组成了浪潮，向他狠狠拍过来。
“滚进去，你这个克星！”
“别出来祸害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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