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黑色的指甲

“你们……都是坏人……”

蜷缩着身体,抱着头的小上官呓语,目光落在虚空,仍旧希冀着元衍的到来。

他想,哥哥一定不会这样。

他想,哥哥要是来了就一定会帮他打走这些坏人。

……

元衍隔了六年,站在了上官府里,试想着不到十岁的小上官是如何躺在门前的青砖上,又在想着什么……

身侧的上官夫人面上又露出了纠结痛苦的神色,她下意识遥遥看了眼小上官院子的方向,咬唇狠下心来:“元衍,他不是以前……”

与此同时,房内角落里,小上官依旧蹲着,只是鲜红如血的明光越加炽热,他偏了偏头,一双全黑的眼眸看向两人的方向。

娘亲的话语断断续续,扭曲着,如同之前的日日夜夜所听到的一般。

“他不是……以前……你不要再接近他了……”

哥哥说了什么?

他似乎又坠落在了黑雾之中,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被痛苦情绪纠缠着。

还有一直贯穿至今的恨意。

忽而,一条发带悠悠向下坠落。小上官看到一只苍白泛着青黑脉络的手,抓了过去。“噗通”一声,他向下坠落,黑雾顿散,痛哼出声。他摊开手心,苍白指尖突兀暴涨出来黑色的指甲,末端还带着血色,那发带静静躺在他手心,他才恍然发觉那是他自己的手。

他……是怪物?

谶语没错。

乡亲们也没有错。

父母也是他害的?

可是……怪物还会流眼泪吗?

可是……凡人能流出血泪吗?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

元衍进门便见到一室的凌乱。他的目光掠过倾倒的桌椅、暗红的水渍、破碎的镜子,最后落在角落里蜷缩着躺在地上的小上官。

他用力埋在一团布上,身躯不住颤抖,漆黑长发泼墨一般倾泻在地上。元衍走近了,才瞧见他只是用手腕固定着衣服,苍白修长的手上是诡丽的黑色脉络,指尖残缺的黑色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起来,指骨痉挛,想必是痛的。

元衍顿时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心头涌上的情绪。一切的变化是在他离开之时开始的,六年里,他就算一无所知,仅凭如今小上官的状况,真的能无愧于心么?

他自问,是不能的。

他蹲下身,轻柔抚摸小上官的头发:“怎么了,这么伤心?”

小上官从一团衣物上抬头,见到是元衍,一双诡异双眸愣是显出了怔愣,像是不能分辨出面前的人是不是元衍。

元衍见他目光又挪向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大弓,不由得好笑,目光落在他被血泪濡湿的眼睫上,伸手去擦他的眼泪。

“多大了还是爱哭。”

他眼睛一眯,看清了小上官血泪染脏了布料花色上。不知道他抱了多少回,教这外袍如同穿了好多年一般陈旧——但元衍确信无疑,那就是红衣的外袍。

淡漠寡言的男人递过来,被他拒绝后,挽在手臂的外袍。

也是,所有人都进来了,红衣又怎么会是例外呢。

小上官接触到元衍意味深长的眼神,将手往身后藏,又顾念着旧衣,索性又埋头下去,死死压住的,是旧衣袍,也是攥住衣袍的一双怪异的手。

直挺挺的,木楞得可爱。

元衍面无表情揪住他的后衣领,将人提起来。扒拉出他怀下的一堆,大概是还忍他这个哥哥,也没感受到阻力。

小上官坐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的哥哥。鬼物应当是阴痕森寒的、是丑陋可怖的,唯独不该像他这般,像只小狗,一双纯黑的眼睛小心翼翼将人看着,恨不得身后再长出条尾巴来,摇出半圆的虚影。

——求求你了,还给我吧。

元衍:“……”

他扒拉出自己的发带,上面沾着干涸的眼泪。眼见小上官又要凑上前来抢走,忙喝止道:“不许。”

“……哥哥。”

元衍不应答。

“哥哥哥哥给我……”小上官一遍遍重复,见元衍不为所动,眨巴眨巴眼睛,很会变通,“我乖乖的,给我。”

元衍:“谁给你?”

小上官呆呆地看着元衍,忽而笑了笑:“哥哥给我。”

“这是哪里来的?”

小上官歪歪头,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元衍还不给他,想了想:“……枕头下面,一直都有的。”

元衍想起了某个夜晚,不由得对眼前的残魂产生了嫌弃,将外袍递给他,想了想,将发带也给他。

小上官欣然接纳,仍旧是举着手,怕弄脏它们。

元衍:“你指甲怎么回事?”

“一直长,很烦……”

小上官起身,将怀中东西又塞在枕头下面,对着自己残损的指甲叹了口气:“娘亲他们看见,会害怕……”

他又看看元衍:“哥哥不怕,哥哥厉害。”

残魂就是这样,执念深的,因果都浸透了。思绪混沌,所见所闻都分不清真假……所以才会有进门时的一箭。

就看小上官方才的动作,也不知道六年里挽弓了多少回才换来他躲过的那一箭。不能细想,想想就心塞难受。

元衍见他乖乖站在那里,将自己看着,心头柔软得不可思议,将他的手拉过来,过长的黑指甲,锋利冰冷。在他掌心里,那只手颤动着,好似正在经受烈火的炙烤。

元衍假装不在意,拿出小刀替他休整,看着不满细碎伤痕的手:“下次不要这样了,多疼啊。”

小上官害羞地想缩回手:“不疼。”

元衍看他一眼:“别动,我说过会早些回来,我也尽力了……”

他本来想说些你不要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一人身上,可话在心头一转,又觉得对小上官这么说好没道理。

夸他天真善良,却责怪他不够坚韧隐忍。

随时都可以抽离,又怪他全情投入。

直率天真从不是错处。他只能闭口不言,默默替他清理。毛巾沾上温水后变得湿软,揩睫羽上的血水时便容易许多。

何小花端着水盆退下,余光看元衍二人时眼神里掩盖不住的忧心忡忡。

等到眼眸中黑色渐渐褪去时,小上官发现自己正躺在元衍膝盖上,而对方正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银针去挑灯花,似乎是察觉到了,耷拉着眼皮看过来,眼底满是倦色:“醒了?”

小上官的回应是用力抱住元衍的腰,蹭呀蹭蹭呀蹭:“哥哥,你回来了。”

元衍随口应了声,温暖掌心贴上他的额头,将人推开,起身走向床榻,扭了扭脖子:“不早了,洗洗睡吧。”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接下来几天他要无时无刻回应着小上官的确认。

譬如此时。

元衍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小上官趴在自己手边,目光炯炯地盯住自己瞧,跟熬鹰似的。

他偏头。

“哥哥回来了。”

元衍又偏头回来,看天真的小上官,“嗯”了声。

然后看他雀跃地应声。枕头有些不平,他探手将东西掏出来,是昨日他亲手浣洗的外袍和发带,血渍洗不掉,如同暗沉的影子。要是拿去给乞丐,乞丐都会嫌弃,可小上官却当个宝贝。昨夜明明学着他的样子将其放在了小上官枕头下面,今早醒来就发现被献宝似的塞在了自己的枕头下面。

元衍又塞回去。皱皱巴巴也不管,反正再怎么着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两人洗漱完,便往前厅走。等在桌边的上官夫妇二人见了兄弟俩并肩走来,简直就梦回了六年前,那时候虽然噩梦有了端倪,但暴风雨前的宁静格外的祥和,一如此时。

况且,元衍走近时一一问好,跟在后头的小上官也乖巧叫了父母双亲。两人听得眼睛都红了,下意识憋住了,劝两个孩子多吃点。

元衍一回来,上官府上好像就恢复了些往日的生机。府上众人又开始过上了掩耳盗铃的日常生活。经过几轮波折,府上留下来的都是忠仆,再加上老爷夫人实在体恤,一时之间,竟真撑起了一片和乐融融的好景象。

只是元衍问小上官时,小上官很无所谓,只是趴在元衍膝上,长发蜿蜒披散在腰背上:“哥哥喜欢便是,我无所谓的。”

他遇见那些仆人也不曾有亲近之意。

也没有轻慢苛责的态度。

李泉听了元衍的疑惑,不由想起了什么,连话音都低落。此时两人刚出门,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李泉以眼神示意元衍看,只见上官府邸门口门可罗雀,偶尔几个经过的人都恨不得绕得远远的。那一块青砖地上,娇贵的小公子曾经蜷缩在上面,固执地看向远方,等待一个归人。

在李泉的诉说里,故事显然没有经由上官夫人矫饰过的美好。小公子被欺负,上官夫妇出来阻拦,乡亲们七嘴八舌质疑小上官是不是一个怪物。

他们想要自证。

他们想要上官一家人自证。

如何没有鬼上身?上官夫人疲倦了,她跛足后,气势就不同之前,整个人带着倦怠,又有点温柔,不再那么锋芒毕露。

她的问题如同一滴水,滴入小镇的油锅里——你们想要如何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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