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
成吉山。
天冷了，空气中弥漫着白色的雾，四下安静，有种冷冽的清寂。
成吉山位于蛇妖聚落的范围内，西起荼罗桑河谷中上游的喀伦谷地，东至妖界边境，绵延数千里，山脉逶迤。因地势高耸，这里的气候终年寒冷，大部分区域积雪连年不化，成了妖族冬眠的好去处。
但也有妖是不过冬的，比如像柳玉这样的毕方鸟妖。她的耐寒能力没有蛇妖那么强，低温会导致血液流淌速度减缓，严重时甚至还可能会器官衰竭，如果不是玄天玑传召，她根本不会跑到这鬼地方来。
这场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柳玉的妖气几乎快要消耗殆尽，她再也没有力气展翅飞翔，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腿踩着雪前进。
有时柳玉举目望去，茫然天地间只剩下白色一片，连风也沉入这无边的寂静之中。雪幕沉重地笼罩着一切。
再往下走，越过雪线，路途逐渐平缓，冰舌向四周延展开来，这里是成吉山唯一能让积雪融化的地方，融化的雪水蜿蜒淌过冰面，越往下水流声越大，好似大地的呜咽。
柳玉忽然停了脚步。
雪风止了，天与地的交界处多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走近了看，那是一个青衣男子，身形高挑修长，背着手，孑然立在这望不到边际的雪原深处。
柳玉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似乎被玄天玑牵着鼻子走了。
要知道，这么冷的地方平时她是打死也不会来的，可就在三天前，玄天玑凭着一张手写信就让身为王族护法的她不眠不休地往成吉山赶，只为了信中的那三个大字，“鬼郎君”。
鬼郎君要来妖界，这是一件大事。即便此处有玄天玑坐镇，柳玉也不能坐视不管。
她手上捏诀变幻，努力驱动着体内最后的火属性妖气，身体逐渐暖了起来。她抬头望着前方肆虐的暴雪，加快了脚步。
“你来了。”玄天玑垂眸看她。
“长老，鬼郎君在哪儿？”
玄天玑抬手遥遥一指：“那儿。”
柳玉从来没有见过鬼，只是常听族中的老人们说过，鬼这个物种诞生远在妖族以前。妖由动物化灵，吸收日月精华凝炼成妖气，以此获得长寿的能力。而鬼不同，鬼并非由任何物种修炼而成，鬼从出生起就是鬼。
“世之晦暗恒存”，这是妖族长老们常说的一句话。世界总有阴暗的那一面，人有七情六欲，总有一些不可对外人说。贪，嗔，痴，慢，疑，分别对应着贪婪，嗔心，愚昧，傲慢与疑障。人死了，埋在土里，肉身腐朽，这些染污心念却未曾消失，始终在地底下徘徊，时间久了，就成了鬼。
长老们总说鬼是可怕的，是这世间仅次于魔的邪恶种群。
柳玉仰头望着眼前这座雪山之上，却什么也没看见。
“长老，他到底在哪儿呢？”
“他和我们不一样，”玄天玑同样仰起头，语气淡淡道，“他没有实体，只是一个影子。”
“影子？何处来的影子？”
柳玉抬头仰望着那被重重云雾包裹的峰顶，浓雾起了，烟霭缓慢地缠绕住山脊，再往上则是一片灰白色的混沌。
“鬼郎君由人们的染污心念所化，一般是看不到他的，”玄天玑凝神望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试着想一些丑恶的事。”
“丑恶的事？”柳玉唇角微勾，“我此刻心里只有恨。”
“那就想一想你为何要恨。”
柳玉闭上眼睛，甚至无需努力回想，战场上的血气已经骤然浮起，时时刻刻都有同族在被天兵残忍地戮杀，大妖们尖声咆哮着，鲛人低声吟唱着丧歌，泥土裹挟着碎石和血淋淋的肉块劈头盖脸向她砸下来，徘徊不散的腥臭气味如同魔爪一样扼住她的喉咙，将她拖回那一片哀绝的泥泞之地。
她猛地睁眼，忽然看见了鬼。
幽蓝色鬼影在雪山上空欢乐地漂浮，他戏谑般地摇摆着他的身子，似是在嘲笑她的痛苦。
“你看见了。”玄天玑低声说。
柳玉嗯了一声：“长老也能看见他么？”
玄天玑点了下头。
柳玉凝望着玄天玑面无表情的侧脸：“莫非长老心里也有丑恶的事情？”
“我毕竟是妖王亲封的长老，不要试图打探我的私事。”玄天玑淡淡道。
柳玉不屑地撇嘴，目光再度转向雪山上空。她倏而拔刀，刀光化成一条极细的直线：“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持刀快速冲了出去，虽然寒冬已然耗干了她的妖气，她仍然能像一个纯粹的武士去战斗。
她已将奔跑的速度提到极致，可玄天玑的动作却比她更快——没有任何迹象，玄天玑的身影凭空消失了。柳玉只能感觉到一缕寒气划过脸侧，紧跟着便是纷纷扬扬的雪粒落在脸上。
“退后!”玄天玑周身忽然变成了纯净的白色，就连衣袍也如厚雪般绵软。他雪白的身影疾掠而至，如同一阵轻风席卷而上，陡然间飞至半空，竟与那道幽蓝色的影子迎面撞上了。
柳玉终于等到白雾消散，眼前只有漫天雪花飞舞。
雪山脚下，玄天玑与蓝衣男人分立两侧，两人皆是毫发误伤，四周却有打斗的痕迹。
风停了，世界沉入奇特的寂静。
“你好么？”玄天玑淡淡开口。
“我很好，”鬼郎君张开手臂，露出一脸孩子气的笑容，“快看，这是我的新身份，哈!我居然成了神族人!”
“看你的穿着，似乎还是燕都贵族？又是哪家的可怜人？”
“一个只知道贪玩享乐的世家公子哥，浑身上下简直毫无可用之处，”鬼郎君不屑地撇嘴，“就是这皮囊还看得过去，也多亏了这个废柴，我在燕都也能享用到鲜活的女人。”
柳玉忽然感到一阵恶寒，此人谈论起人命，语气好似用之可弃的物品般，时刻透出一股阴冷狠毒之意，叫人不自觉心底发怵。
“你好啊，美人。”鬼郎君忽然转向她，柳玉登时警惕地退后一步。
“现在说说吧，”玄天玑淡淡道，“你有什么计划？”
“计划？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鬼郎君笑得一脸无辜。
“你千里跋涉而来，不惜动用大量的鬼气破了妖族结界，定然不是过来与我叙旧的，”玄天玑抬头，出神地望着眼前圣洁的雪山，“你消息灵通，知道这成吉山上空的结界最薄弱，特意选在这里。不过成吉山的积雪千万年不化，这么重的寒气也让你很不好受吧？别再浪费时间了，也别考验我的耐心。”
鬼郎君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性格可真糟糕。也罢，我可以告诉你，很快我们将迎来万鬼的生辰。”
柳玉惊惶不安起来。
她幼时就听说过类似的鬼族传说，万鬼生辰，不是诞辰，而是忌日。血主常年陷入沉睡，只在乎偶然的日子里苏醒。当血主苏醒之时，极渊深处的锁链将会如巨蟒般缠绕住鬼的全身，贯穿躯体，万鬼或者在狱火的焚烧下日渐消亡，或者陷入永恒的痛苦与无望的煎熬之中，而连接万鬼脉络的血主，将会就此获得重生。
“现在说这话，会不会太早了？”玄天玑凉凉地笑了，“凭你一人之力，无法打开秘境，万鬼被困缚于极渊当中若是不能获取力量，血主自然也无法苏醒。”
“这便是接下来我要与长老商议的事。如今我已寄宿在这位夜家三郎的体内，杀了四个神族女人，在燕都掀起轩然大波，引得了昆仑山的注意，司无尘把他的爱徒派下来调查我，甚至还特意将仙门大选会试的时间提前，恰恰给了我们可趁之机。”
“就算如此，昆仑山的防守坚若磐石，你倾尽举族之力也动不了司无尘的一根汗毛。”
鬼郎君哈哈笑了起来：“长老莫非忘了，我们是鬼，代表世界阴暗的那一面。我们不如魔族邪恶，却也拥有足够丑恶的灵魂，你觉得我们会像堂堂正正的战士一样大张旗鼓攻入敌营？我们有那么蠢么？”
“你们还能怎么做？”
鬼郎君神秘一笑：“越强大的，反而越脆弱。”
“越强大的，反而越脆弱。”玄天玑喃喃地念着这句话，忽而抬头，盯着鬼郎君似是天真无邪的幽蓝色眼睛。
鬼郎君感应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他认认真真地跪在地上，双手结成一个奇特的手势，高举到头顶，行了一个鬼族至高的礼节。
“长老，我族需要你的帮助。”
玄天玑叹息一声：“我凭什么要帮你们？”
鬼郎君再度笑了起来，眼底孩童般的神情消失不见。他变得落寞哀伤。
“长老这就忘了？越强大的，反而越脆弱......包括长老。”
玄天玑忽然想起了一切，包括那个喜欢在紫藤花开满的山坡上跳舞的女人。她身上如同花朵般的香气多年来始终萦绕在枕畔，她死的时候，头和手就这么垂下来，血却流了三天三夜才干。
（卷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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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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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秘境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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