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乌龙!
十年复十年,百年复百年,神庙毁了又修,山林却再也不会绿,信徒增了又减,新朝会变成旧朝,旧朝又被新朝覆盖。
忘了是第几个百年,到了哪个朝代,山下多了个示神镇,香火日益鼎盛。
……
景物如潮水褪去,我从水中剥离,尚且恍惚。
等回了神,郁离的脸就在面前,目光对上,我唤她名字:“郁离。”
她扯开嘴角,讽刺道:“荒谬的天道。”
天道到底是什么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天道还能在每个人的后背上长满眼睛吗?天道是既定的命运吗?
郁离不想踏入轮回,她做到了,天道看似退了一步,实则将郁离逼向绝路。
她成为了神,遗神,不大不小,困在凡间一方之地的神,像只囚鸟。
竹林没了,希冀没了,郁离成了预黎,似是天道的示威,提醒她无论如何,她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但是郁离不在乎了,名字她一点都不在乎了,她只想逃离这里,她要的自由,哪怕灰飞烟灭也张开怀抱迎接。
她问我:“决定好了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在她的记忆里留太久,现实的思绪卡顿了。
郁离:“和我交易。你卸去我遗神的位子,我将指引你悬云关的方向。”
我看向她,想说自古被销职的遗神少之又少,若是遗神下位,只有湮灭一种情况。
但是我又很明白她不在乎,她早不想在这个世界继续待下去了。
妖、人、神,她都做过了,都没意思。
她曾心有美好,因为故人尚在,故人走后,世情对她太刻薄,心早就无所托了。
正想着,庙殿之上响起清长钟鸣,我转头看去,齐排排的信徒垂首伏拜,场面壮观。
有所求便有所依,依久之便有所信。
郁离嗤笑:“人类说来也悲哀可笑,一定要仰望些什么,一旦发生了好事,便认为是上天恩赐,一旦遇着什么不好的,只说自己作孽。我什么都没做,却成为了所谓‘很灵的神’。”
她看向我:“你可别说什么我带给别人希望这种话。我不爱听,也讨厌任何劝说与奉承。”
我知道的,所有决定,所有事,她困在这里的几百年里已尽数想透想烂了,她不需要劝说,她只要成全。
“我答应你,在遗神录里去掉你的名字。可是郁离,这不是交易。”
“那是什么?”
我说:“互相成全,就像我给你蘑菇,你给我小布丁。”
郁离眨眼,笑了,转瞬即逝,她伸出手:“给我吧,我的蘑菇。”
这次我不用引导,二指点在郁离掌心,闭眼凝思,白光乍起。
脑海中浮现一本淡金色的书,书页极速翻动,似乎永无尽头。
“我以遗神录使用者的身份翻阅你,飞光驻足,新梦覆故,依书奉令,销示神山所注遗神一职,遗神名为——预黎!”
话落,朔风骤起,我感受到郁离的手在抖,赶忙抓住她。
连清透的钟鸣声也在风中渐远,感受不到光亮,好似被拖入了一个无底之地,无数双眼睛扫视审判环绕辨别,你却看不见,只有风如细针刺骨。
我握紧郁离了双手,死死不放,拉高音调:“我!以遗神录现使用者翻阅你!飞光驻足,新梦覆故,依书奉令,销,示神山所注遗神一职,遗神名为——预黎!”
这次风声中夹杂了其他什么东西,我鼓起勇气猛然睁开眼。
却见周遭如在灰色雾境,风如此之大,吹不动一丝雾气,只将淡金色书页吹得漫天,如金色飘雨。
再低头,紧握手的妖不在了。
我汇聚心神,随心而跃,跳入风中,金雨、灰雾、朔风交杂旋转,偶尔割向我暴露在外的皮肤,似一种示威。
难道天道真的在每个人背后长眼睛不成?
“你在针对谁?”我问。
然而无人回应。
我想起初为人的阿离,想起被当成妖烧死的扇公子,想起春长、小花妖,想起魏五……
天道到底是什么?是强制人走向该死的命吗?天道是仁慈吗?是残忍吗?
“天道到底,在针对谁?!”
一页纸割向我的脸,我避之不及,手一抹,都是血。
呼吸逐渐急促,我企图破开这阵风,以凡人之躯。
“我问你!你到底针对谁!”
余光亮起一瞬,我眼疾手快揪住一张飞页,这张纸在我手中如焰火跃动,灼烧指尖。
天道么?不容反驳的天道么?
顾不得太多,下意识将血涂在纸上,接下来仿佛是身体的惯性行为。
我仿了一个郁离曾掐过的决,没有任何原因,我就是记住了这个决,郁离破阵的决。
反手牵扯住飞页,上面两个字正对我面门——“预黎”。
固执的天道啊,种下的因,是时候摘果了!
“销!示神山所注遗神一职,遗神名为——预黎!”
“预黎”二字几乎要穿透虚空,金纸中墨字脱出,我一巴掌扇过去,瞬时融入雾中。
从此,这世间再无遗神预黎!
钟声复现,愈发清晰。
我做到了,“郁离,你失去的蘑菇,我找回来了。”
郁离还保持着伸手的动作,双目睁大,良久,不可置信单手捂住胸口,那里,有一颗妖的心脏,在跳。
“你……你……我……”她喉中似有哽咽,但顷刻间全然咽下。
我再次抓住她的手,对上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告诉她:“郁离,你自由了,你不再是遗神,也不是困在轮回的妖,去哪都随你,生死都随你,你想如何,都随你!”
天道企图用预黎困住神的时候,也该想到将来预黎困不住郁离。
她不是天道的棋子,更不是囚鸟,她只愿做一直自由的妖。
在这一瞬间,我似乎有点窥探到了所谓天道,一步步算计,约束什么,顺应什么,天道不许小故事里的每一个锚点错轨。
成为锚点,顺则以遗神作赏,逆则以遗神作囚。
但天道这次放过了郁离,不知原因,总之不是因为我倔。
“我自由了。”
郁离笑得踌躇,她看着我,我点头,一颗眼泪霎时从她眼眶砸下。
叹息吐出,只似轻飘飘的落叶,落叶归根,千思化絮。
她翻手,凝固的眼泪躺在她掌中。
再抬头,两眼红红:“你这个人类,倒是不蠢。”
“但我不会谢你,你说了,这不是交易,是互相成全。”
她牵起我手,下一秒,泪珠以一根绿丝为系,及其贴合地绑在我手腕,有点凉。
原本不舒服的肺腑因这凉意而缓和,我们一同前行几步。
“现在,该我成全你了。”
她一把扯过我,将我的脸按进她怀中。
我感觉我人在移动,紧接着是突如其来的坠落。
“闭眼。”她提醒。
但这更勾起我的好奇心,我凭着之前还未散尽的勇气睁眼,却见无底悬崖,我和郁离撞破云层向下砸。
我:“?!”
分不清是我们冲破了风,还是风冲向我们,我俩眼被吹出的生理泪水擦着两鬓往上飞。
我想骂人,但已经吓得发不出声音。
姐姐,跳崖好歹提前说一声。
但我知道郁离总不会真让我俩一块死,于是抱紧她的腰,两脚犹豫几秒,到底忍住了,没缠上去。
“到了。”郁离拍拍我,解释道,“天道着实烦,不离开这座山,它会碍手碍脚。”
所以就跳崖了?
我双脚有了托感,低头目触到土地,松了口气。
头顶郁离笑了一下。
我:“笑什么?”
郁离见我看过来,偏头:“笑你什么心思都写脸上,蠢。”
她长得比我高,头一偏我就只能看人家鼻孔了。
我有点不开心,老觉得她拿鼻孔瞪我,虽然鼻孔也长得好看。
她似乎拿余光看了我一眼,低头说:“我看你,像左左。”
左左我认得的,是几百年前跟在她左边那只软性子山灵。
妖成神的几百年里接触了这么多人,但她记得的还是曾经作妖时的伙伴,她未将自己看作神明。
我直言不讳:“你之前说我像‘他’,我猜‘他’是你的某位故人,现在又说我像‘左左’,这说明什么?”
她偏头,我说:“说明我不像任何人。”
我看着她淡绿色的眼睛:“虽然以后不一定再见,但认识一下,我叫青芜,青青芜蒌。”
郁离听完,又笑了一下,这次的笑意停留得久一些:“好,青芜。”
高傲的妖怪认错:“是我不对,你不像任何人。”
“我接受你的道歉。”
妖的笑愈发多了,她屈二指敲在我脑门:“别忘了你的小布丁,傻青芜。”
再眨眼,郁离已走到前头,侧身像我摊开手掌:“走吧。”
她一身的绿色深浅交叠,发丝顺风淌下肩头,好似绵延川水,舒顺畅意,天光无蔽物,在她鼻侧停了一泓月。
我历经她的山水月湾,在她淡色的眸中看见了我,我身后乌山衰微,而她站在郁郁青青的春天里。
灰与青,一线之隔。
妖终于走出了她的故梦,容许我进入她的春天。
她步入熟悉的山林,新雨之后,植物肆意伸展,蘑菇润出头,雏鸟张嘴,初羽抖出珠水。
拉着我走过拱桥,妖幻出一盏竹骨纸灯,塞进我手中,指向前方朦胧处。
“竹林虽死,但妖记性不错,想忘也忘不掉。你顺着这条路,走至尽头,就是悬云关。”
我往前走,这次郁离停在原地,等我扭回头看她,她扬下巴,只轻轻说了一句:“雨停了,走吧。”
妖的故事自一次雨歇而起,自此次雨停而止,她抬手虚挥了一下手,笑意愈发真切。
郁离转身离去,隐没于青绿,我亦扭头提灯踏入深处,在没有找到真相前,绝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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