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暗竹浓,我入雾中。
提灯一步一行,唯见手中一点光,四周蒙蒙。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哪了,只记得目的地是竹林尽头。
偶有风,脚下渐渐从泥路变成沙路。
忽然感觉踩到一块稍大的硬石头,石与沙的摩挲声好似钝齿咀嚼。
但转瞬之间,咀嚼声被珠钗碰撞声覆盖。
我左右顾盼,然后意识到自己在大雾之中什么也看不清。
手提得有点累,我寻思着,反正也看不清,就不需要把灯提那么高了,往前走就是。
“叮铃铃。”
“叮叮叮!”
珠钗碰撞声越来越近,我越往前走,声音越近,时而在前方,时而在后方。
我管不了这么多,担心在大雾中迷失了方向,就不搭理其他事。
但是又走了许久,似乎已经出了竹林,风没有了阻力,我再听不见叶片声。
累,我提灯的手自然垂下去,依然往前走。
只这一瞬,雾中突然出现第三只手,虚虚托起我的手,那只手轻飘飘又没有温度,却将我手稳稳托起。
我愣了一下,说:“谢谢。”
头顶出现一声轻笑,我能感受到凉凉的一股气流吹在天灵盖。
但是抬头,头上什么都没有。
我又多嘴了一句:“这位好心人,你似乎有点着凉了。”
说完我就觉得不如不说,人若想表达关心,不应该只是说个既定事件。况且我并不认识对方。
果不其然,人家都没回我。
我说:“一起走吗?我有灯。”
话落,手里的灯灭了。
我瞪大眼睛,但只是一个呼吸之间,灯火又燃起了,不过竹灯换了个样。
我提着喜字红纸方灯,眼前幽红烛火摇曳。
“啊?我的灯……”
“是我的灯。”冰冷的声音打断我。
声音似乎离我很近,我于是左右扭头看,什么也没看见。
下一秒,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毛骨森竦:“把我的灯还给我吧。”
我的表情在脸上发皱:“找不到你,你的灯你自己来拿吧。”
声音又消失了。
我有点生气:“这位朋友,离我这么近,伸手就能拿到你的灯,干嘛装神弄鬼。”
“啊……”这句“啊”极其悠长,接着是她的笑,“嘻嘻嘻哈哈,什么装神弄鬼,我就是鬼——啊……”
我又左右看了看,拉起灯,点点上面的小红喜纸。
“原来这样啊。”说话间,有风从背后推我的背,我顺势往前再走几步,“今天你结婚吗?”
风突然就消失了。
我不晓得怎么回事,但依然往前走。我本来就是要往前走的。
才走了两步,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不是结婚哦……”
我又看了一眼灯上的喜字:“好吧。”
“嘻……”风又起了,“你不想看看我吗?”
“雾这么大,我又找不到你……”
话未尽,雾已淡。
十数步远处显现出一道花绿背影,我眯眼仔细瞧,瞧清她穿的是红底绿嫁衣,一只手臂高高抬起,小臂却垂直落下,过于长的袖子拖到脚边,袖子上有银丝花纹,又不像花纹,像字纹,我顺着字纹向上。
“咔!”
正看见她斜歪着掉在肩膀上的头颅。
那双眼睛用力睁开望着我,半张脸掩在细珠帘子和白丝蛛网中。
相顾无言。
我感觉我眼角肌肉在跳:“睁这么久眼睛不干……”吗?
“咔!”
深色背影一瞬间出现在我五步开外,她慢慢扭过身子,再一点点用手把自己的头抱正。
“咔咔咔!”
我伸长脖子,才看清根本没有蜘蛛网,那白丝分明就是她的头发。
她也盯着我,阴冷一阵风吹开面帘,猩红的嘴角就高高咧开。
“哈、哈、哈、嘻嘻嘻……”
我被她笑出一身鸡皮疙瘩:“看完了。”
“什么看完了?”
我又往前走:“不是要我看看你吗?看完了。”
“呵……”
我听她冷哼,提灯就朝她走去,越走越快。
“要是你不满意,我就再仔细看看。”
她的脚没有动,身体却一直与我保持一定距离,我简直要怀疑自己遇上了海市蜃鬼。
我脚步一顿,鬼却不见了身影。
毫无预兆,一双手擦过我肩膀,背后压下一个冷冰冰的身体,霎时珠玉脆鸣。
“唔!”
我没注意,一下子整个人失重往地上扑。
红绿色袖子盖住我的眼,贴在脸边的细珠子很快染上了我的温度。
我被死死压住,艰难空出一只手揪住她的长袖子,闻到一股明显焦味。
“你,你的钗子戳到我了。”我扯两下提醒她。
很快,比钗子还尖锐的什么东西戳上我的后脑勺,我感觉头皮一痛,尖锐的东西很快退走。
后脑勺好像在流血,她忌惮我的血?
我皱眉大着胆子转过头,脸被钗子划出红痕,但视线依然被捂得严严实实。
“你想看我吗?”耳侧声音轻飘飘,带着牙齿的摩擦声。
我不说话了。捂那么紧,也不像是要问我意见的样子。
尖锐的物体似乎是指甲,尖甲重新覆上我后脑勺,慢慢贴着我的皮肉向下半刺半移,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好似她在找一个适合的位置,随时要剖开这具躯体。
她又问:“你猜猜,我是鬼,还是……神呢?”
我:“猜不了,你给我看看。”
“你猜啊……”
我:“你之前说你是……”
她打断我:“猜错,你就去死哦。”
我:“不是鬼那你就是……你先给我看一眼?”
我收拾好耐心,决定还是配合一下。
这些年鬼鬼神神见了不少,倒是没什么好怕,毕竟没有恩怨,要是遇上故意玩笑或者想折磨一下人的鬼怪,要么陪她们尽兴,要么不搭理就是。
“你是有什么心愿需要我帮忙吗?”我问。
她不说话,我顺着她的袖子猛地抓住她手腕。
她纤细得好像一支冷冰冰的钗子。
我往下拉,企图看清她的样子,但她手丝毫微动,依旧严严实实捂住我的眼。
或许是见我真的不怕她,她说话的声音正常许多,不再捏着嗓子笑了。
她说话时没有气息,又怨怨的,我猜想她是只余愿未了的鬼。
但她下一瞬却说:“我有什么好怨的呢?”
转而问我:“你觉得,我应该怨吗?”
我呆了一下:“你能听见我的心音?”
“我猜的啊……”她又拖长声音说话了,音调低低的。
“女子一世,万事难道不是只能靠猜吗?这个世道什么都瞒着女子,她们不需要知道真相,当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就是了。”
我贴着她的话说:“你在怨这个?要我帮忙做什么吗?”
她又在我头顶哼笑一句,只有哼笑时有气息:“你很着急摆脱我?”
我因头顶的寒气打了个喷嚏:“有点急。”
我担心她不信:“我要去找东西,是一本几百年前的册子,就在竹林尽头悬云关,不诓你。”
“我信。”她又恢复正常些,只是指甲一直扎我后脑勺,目光好似蛇杏子,反复危险逡巡,她说,“就在我这里。”
“啊?那你……”
“你害怕欺骗吗?”她打断我的话,一字一句问,“你,害怕,欺骗吗?从头到尾满足他人私欲的欺骗。你会怨吗?害怕吗?”
我仔细想了想,也许这位姐姐需要一个认真的回答。
我说我怨:“可是不想怕。”
不是害怕,是不想害怕。
“若我受了伤害,自然是要怨的,怨气要撒在始作俑者身上,什么负面情绪都应该要发泄在对方身上才是。但是害怕,不应该是我们的,我们又没做错事,就别让自己心里多负担。”
旁边的鬼一时不语,少顷,捏出我话里的词重复道:“负担……”
“竟是负担么……”
我想点头宽慰几句,后脑勺的指甲换成了手掌,死死压着我无法动作。
侧脸一半压在她袖子上,一半触地。
我什么都看不看,只觉地面逐渐柔软,甚至愈发黏腻,一个呼吸之间,我五感已尽数淹没,好像身体沉入沼泽 ,连一丝挣扎都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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