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降了初雪,不深,一脚踏进去,能碾出一块微湿的黄土地,明年早春的庄稼,就靠这雪水滋润。
魏五两手握紧,攥出一个小雪山,她在这里点了点:“贺山。”
以指作笔,在山麓划一圈,示意路。
“运粮必经此处,现已知的两条路线,都不安全了。”
曲柾神色严肃:“但是我们如今粮食短缺,必须想办法解决燃眉之急。”
整整两次,魏军的粮草被律军半路截胡,甚至运送粮草的兵官都因此丧命,律军既要断了他们的生机,还想蒙蔽消息,拖延转圜的时间,让他们再无还手之力。
“不如让我亲自去。”曲柾道,“问题的关键在于贺山,律军又擅长远攻,山中复杂,这无疑为他们提供了便利,故而肆无忌惮,一次次埋伏且得手。”
他观察魏五的表情:“军队打仗,粮草至关重要,我多增派人手,势必护住。”
“不。”魏五站起身,一脚将代表贺山的雪堆踩碎,目光幽长,“律军想耍我们,我们偏不如他意。”
“将军的意思是……”
“放弃之前的路线。”
“放弃之前的路线?”
“什么!”营帐内,统领“哐哐哐”拍案,“姓秦的,你说放弃就放弃,凭什么!”
帐外的卫兵被里头的动静吓得一激灵,互看两眼,低头数雪粒。
统领瞪魏五,见她一脸“等你吼完”的无奈,扭头去看曲柾。
曲柾不急不慌地给他倾了杯热水:“听将军说。”
统领只好憋着火,一口干满杯热水,鼻孔猛出了两股白气。
“之前的路线无非左右两条,皆经贺山,律军守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固守老路只会继续损失,不如换一条新的。”魏五说。
统领不服:“那我们就派两波人,律军那些东西难道还能左右分身不成?怎么都比你找新路的法子好吧?”
魏五摇摇头,二指捻起沙盘里贺山上代表律军的蓝旗,将其插到魏军营地。
“无论哪条路,都逃不开。”
统领终于有些悟了:“你是说……”
随之暴跳如雷,怒不可遏:“他娘的老子的兵里,还有这种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老子非得将他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扒一层皮不可!”
统领这么激动,魏五不好不有所表示,于是敷衍点点头,给他倾一杯冷水。
“不急,内贼虽然有,但好在只是传递信息,可能并不在军内身居要职,不会影响决策。”
“不急不急,你光不急有什么用!”统领火气上来了,抓起水往嘴里倒,太冷,抖了抖眉毛。
“当然也可能是军内高管,泄露消息只是一个开始。这样的话,急也没用。”魏五说。
统领一把拔掉那根蓝旗:“将军不急急死统领!”
曲柾问:“将军打算换哪一条路?”
魏五随手划了一条,拍拍沙子:“就这。”
话音刚落,统领冷哼一声,“你当是玩过家家呢?这么一划,就行?”
魏五眯眼笑:“对。”
“对个屁!”统领炸毛了。
曲柾略过,继续问:“既然律军有内应,重开一条路的风险不小,我们选一波人去探路,极有可能同前两次一样,折损半道。我们,选哪些人去?”
“什么?”统领了然,眉头一皱,又松开,面色沉下去:“你的意思是,我们要牺牲几波人,排除内奸,找到新的运粮路线。”
魏五点点头。
统领脸色变来变去,目光在贺山与魏五划的路线上来回穿梭。
终于道:“我有合适人选。”
他说了几个人,有好些是军中潜力。
“不怕折了肱骨?”魏五问。
统领脸色又变,反问:“不是你提的方案?”
曲柾适时跳出来插话:“将军怎么想?”
“最好的人选,当然是我。粮草之事,不宜说与其他人听。”魏五一副打定主意的样子,“出了这帐,谁也不许透露。”
统领看她两眼,显然对魏五的想法不甚满意,扭头朝角落说话:“邓司马怎么想?”
突然被点名,邓司马眨巴眨巴眼,一脸和气:“诸君商量好了,我再来安排就是。”
“你!”统领指着他,“你个没骨气的。”
司马不反驳。
统领继续吐槽:“小丫头片子心比天高,真以为自己多大本事,要我说,粮草被劫,与她那郎当样脱不了干系,哎!摊上个这样的将军!”
“上次的教训就忘了?不听老人言……”
司马等他跺完脚,双手捧着杯子敬上,热气升到他眉毛,统领眼皮一跳,斥问:“干嘛?”
司马还是一脸和气,淡淡说:“天气凉,统领说这么久,应该口渴了。”
统领一点都不想喝什么水,抬手往旁边拨了拨:“你们把我当水桶灌呢!”
他扭头,眉毛乍然竖起:“人呢?那两小兔崽子呢!”
好家伙,曲柾终于也沦为小兔崽子之列。
司马平静地抿了口水:“走了,事不容缓。”
统领:……
……
军营里,几个小兵殷勤铲出块干净地,曲柾往那一站,讲完开辟新路的计划,立刻有人挺身而出,说愿为都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曲柾满意点头,看向魏五:“将军挑挑?”
几人一听,挺起的胸膛扁了扁,又弹起。
魏五轻笑,站在曲柾前面,一排扫过去,道:“都是我魏国的好儿郎。”
他们的顾虑魏五知道,无非是觉得她一个女人,开路途中过夜尴尬,又或是心有不愉。
“兄弟们,本将军与你们一同作战,两年多,此行或许有凶险,别的不说,护住各位的脑袋,还是绰绰有余的。”
“和我一个军营里,两年都待过来了,这几天相信各位也能在我手下挺过来的,嗯哼?”
言语间不无揶揄,魏五走过去,避开几个眼神闪躲的,随手挑出两个人。
“就两个?”
魏五点头:“少些更好。”
曲柾不作他言,态度上对将军的想法全意支持。
“将军。”有个声音怯怯传来,见魏五看向他,小米紧张咽口水,但是声音大了起来,他说:“将军,加上我。”
“噗。”
小米旁边的小兵噗嗤笑出声。
“小胳膊小腿,能做什么呀?”
魏五的眼神扫过去,那人才正了表情,不说了。
“我可以……可以保护将军!”
此话一处,憋笑声四起,小米囧得睫毛忽闪,却一瞬不瞬望向魏五。
曲柾没理,徒自走远,侧身等魏五过去。
“真的?”魏五笑问。
“真的。”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魏五认真拍拍他肩膀:“好孩子,你和大家并肩作战过,将军相信你的能力。”
小米的眼睛一下亮起来。
“你足够灵敏,到时候少不了需要你的地方。”
魏五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往曲柾的方向走去,两人并肩而行,商量接下来的布署。
等魏五走远,小米才后知后觉咧开嘴笑,几个老乡猛然勾住他肩膀:“出息了啊,小米。”
小米嘿嘿笑,老乡们提醒他保住脑袋,他说:“有将军在呢。”
“嘿!别说,你将军那么凶,小心她失手削你脑袋。”
小米瞪过去,没什么气势:“混账话。”
“混账话!”魏五瞪着曲柾,“鹦鹉学舌,都尉幼稚不幼稚?”
曲柾略有尴尬,他学着小米对魏五讲话,本只是头脑一热,不曾想弄巧成拙了。
魏五拧眉:“巧在哪?”
曲柾:……
自离杲坡一事后,曲柾开始猜不透魏五了。
魏五对他不远不近,性格也变了些,不再惯性沉默,时常露出些笑来,她不再用语言围墙,阻止别人的试探与往来,可是当他想凑近,魏五就变成了海市蜃楼,真真假假,无法捉摸。
“将军似乎变了。”曲柾说。
魏五脚步未停,轻哼一句:“嗯?”
“变得更加……狡黠活泼。”
“呵。”听他这么说,魏五瞥去一个眼神,“都尉,我本就如此啊。”
在未曾当上这个将军之前,她魏五,不,她秦琢玉,本就狡黠活泼,开朗自得。
秦家没落败时,她是天之骄女,武艺卓绝,少年参军,一箭穿杨无人不赞,凌云气节,贯日精忠,艰难未许心灰。
只是后来偌大的军营里,她容身之处小之又小,多得是告诫她——扪心自问,别不知好歹,肮脏的语言一层一层,拨不完也撕不烂。她无法习惯,明明喘不上气,还要默不作声憋着不让看轻。
她其实不需要在意的。
这些人各有各的理由,她干嘛非要困在其中兜圈。
她本就应是不须看任何人脸色的。
“难道不是吗?曲都尉。”魏五不再等他,径直往前走。
曲柾愣了愣,视线有一刹恍惚,少年将军的背影,与记忆里那个束发鲜衣的人悄然重叠。
十四五岁的魏五比现在稍矮,姜黄抹脸,英气的眉扬起,只有一双美目,看得出应是女儿的秀丽。
秦浩之秦将军逮住她,勒令回家。她扭身不服,军装穿在她身上,英姿飒爽。
她绷着背脊,昂首挺胸,逆光对着曲柾,像是紧拉起的弓弦,心有羽箭,只等一点,即破东风,不比男儿差半分。
是,她本就应该无畏无惧,如年少披甲,只身请帅。
再回神,魏五就要走出视线,曲柾叫了声——“将军”,忙追上去,追出十几步,又作了罢,往另一个方向走。
两人分道,他另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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