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热闹,不用风吹就晓彻万户。
关工最后的话对其他人实在是不友好,听者暗戳戳撇嘴,说关工装哔。
“咱胜梅镇呀,一直都是紧紧跟随国家发展的,绝不拖后腿,只有关工还守着他那些老家伙,要说封建,数他第一。”
闲来无事扯淡者众。
“那可不,就他,手艺再好,落时了也没用了呀,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传承人,咋不说他做的偶是国粹呢?国家给他供起来。”
“嗐呀!他老婆说他的偶是艺术!”说话者滋出大牙,伸长脖子眉飞色舞,“他讲他不重男轻女,又不肯把手艺交给女儿,非说传男不传女,这不是重女轻男是什么?这不是封建是什么?”
“张刺头说得没错。”
至于关工嘴里说的刺头的秘密,大家心照不宣地都缄口不言。
而刺头咒的那句“一辈子生不出儿子”,刘听说了。
能怀宝珠其实是刘意料之外。
十多年前关家老母摊床不起,最后一天回光返照,拉着关工的手反复叮嘱,不要让手艺在他这一代断送。
“再要个儿子!再要个儿子!”
老太太攥着关工,她的手黄黑,不瘦,皮打皱贴着骨。
她说她给关工爸生了个会走路就会拿刀的小子,给关家长脸,又给关工挑了个和她一样的好儿媳,什么都挺好,现在唯一遗憾的就是没个孙子。
关工犹豫的当头,刘跪在老太太旁边接下了承诺。
于理于刘的身体,刘不再生孩子才是最好的。但是宝珠还是出生了。
这难道尽数怪老母和刘吗?或许不应该,如若关工不想,没人能逼这个孩子降临。
关工知道自己要为这个孩子负责,无论男女。刘虽然有一刹失望,对宝珠却是极好。
如今关工快六十了,和刺头这一闹,反将刘闹得心里烦乱。
她最近择菜总是出神,做饭也心不在焉,之前关工让她丢小孩衣服,她没舍得,做了抹布和擦脚巾。
关工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
但她又看着手里的抹布出神。
关工说他来擦,让刘去休息,刘一听,霎时连说了好几声“不行!不行!”
像唯恐自己少做了活,在这个家就少了用处。
关工叹口气,问她到底怎么了。
她支吾说:“想咱妈了。”
关工拉着刘坐下,引导她继续说。
“咱妈走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刘瞥向关工:“妈说要有个孙子,关家的手艺要有个传承人才行。”
说完,生怕关工抢话,下定决心急匆匆道:“老关,我再给你生一个,如果是个小子就好了。”
关工眉头一下拧成川:“别犯糊涂,咱宝珠前几天什么样你没看见?”
刘犯了拗:“不成,我就是得再要一个,老蚌生珠,生一颗是生,再生一颗也是生。”
“不准!”关工阴了脸,“不说宝珠,单说你的身子,生什么生!”
“哎我能生。”刘忸怩又笃定道。
关工气了,指尖往她脸上点。
“你个傻婆娘,我是说你再生自己造孽啊,找什么罪受。我话撂这,你想都别想,我不同意。你不为宝珠和自己想,也得为外面打拼的老大老二想吧。”
“怎么着,到时候我们两腿一蹬,女儿们给我们奶孩子?她们有自己的生活。”
他摆手,严肃警告:“你别做糊涂蛋,为这些事情想坏脑袋不值当。”
刘不听,脚一跺,扭头不说话,就这样和关工僵持。
没人比她更清楚关工有多想把手艺传下去,他是真的热爱,也真的不想断了传承。
“爸!妈!我回来了!”车轱辘声越来越近,宝珠边进门边喊。
关工应了一句,不放心地抓住刘的袖子,将人扭过来和他面对面,小声一字一句说清楚了。
“我认命了,我关工天生没儿子命,谁也不怪。”
他强调:“谁也不怪!”
关家暂且消停了。
几天后,出乎关工意料,大女儿万珍回来了,事先没有和他打一声招呼。
他忙放下手里的活,抓起旁边发毛起球的布撸干净手,欣喜又疑惑地出了房门。
万珍拖着个小小的箱子,脚踏浅底小皮鞋,牛仔裤配米色衬衫,套了件风衣,头发捋在后面绑起,对这个四四方方小镇来说,她绝对是超前精致且时髦的。
可是鬓角落下的两缕微卷发丝,泄露了万珍此次回来的风尘仆仆。
刘走来,拉着她先嘘寒问暖了几句,万珍抿嘴,说不上不愉,但绝对不是开心的。
她回着刘的话,关工过来给她拿箱子的时候,她说不用,很轻。
“轻爸也给你提,回来一趟多辛苦呀。”
这一次万珍没拒绝。
她的屋子还留着,进去换了套居家的衣服,又吃了晚饭,关工习惯性洗手,要回屋侍弄他的偶。
万珍终于忍不住了。
“爸!”
关工停住,万珍却没继续开口了。
父女俩在大堂坐下。
关工先说的话:“看你回来挺累,爸就没多问,你这次回来待几天?不过节不过年的,是不是在外面遇上事了?”
他拘手问万珍,样子小心翼翼。
万珍有些动容,深吸一口气,看着关工颇为无奈。
“爸,我问你,你的手艺,是非要找个继承人是吗?”
关工愣了:“不然……呢?爸当然希望有人能继承我的手艺,毕竟到我第十三代了,如果断……”
“那你传给宝珠,传给我,不行吗?”万珍打断他。
关工回看她:“不行。”
“为什么?”万珍皱眉,“我实在是不理解,爸。”
关工还要说话,万珍先他一步:“我知道我知道,你又要说传男不传女,我听了百八十遍了!”
“是不是你妈说什么了?”关工问。
万珍瘪嘴:“何止是说什么,妈简直是癫狂了,天天和我们几个发信息要个弟弟,天天说天天嚷,我们怎么回她啊?”
“妈她根本就不是想听我们的意见,就想我们认同而已。”
“你说我们怎么认同?啊?爸?”
万珍手背拍手心,语气薄怒又疲惫。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回来一趟。”
“这么多年,镇上的人怎么说我们家的爸你不是不知道,什么难听的话我没听过?宝珠的事我也知道了,刚消停几天啊,妈又要赶着蹭人家的闲言碎语?”
“怎么,老年叛逆啊?”
关工说:“我不会同意她生的。”
“你不同意又怎么样?爸,妈现在天天和我们叨要孩子的事,她打定这个主意是为了什么你不清楚?”
万珍看着大堂里的老物件,心里堵得慌。
“为什么非要生,为什么非要个男孩,为什么非传男不传女,为什么?”
“你是不待见女儿,还是太待见你的手艺了?爸?爸!”
万珍越说越气愤,眼里含着委屈。
“爸没有不待见你们。”关工马上否定她的话,“传男不传女是祖宗定下来的,但是爸绝对不是重女轻男。”
“滋……”
万珍猛然站起来,凳子因为她的动作,与这凹那陷的地面擦出怪异声响。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我实在是听烦了!”
她满脸烦躁,但是面对自己的父亲,憋着没有尽数爆发。
“我知道你没有像其他重男轻女的人一样苛待我们。那个一家能生十多个孩子的年代,你也只让我妈生了两个,所以后面你有了宝珠的时候,我和二妹也没说什么其他的。”
“你一边说自己不重男轻女,一边又不肯将手艺传给自己的女儿。你不矛盾吗?爸!”
关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还能再怎么说,昂头看着女儿,似乎自己也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我帮你做几个选择,爸。既然你非要把手艺传下去,那你就传给我,我回老家把你的手艺学到手。”
关工面露难色:“这是要从小练起的,况且你的事业更打紧,在外面打拼这么多年,爸不支持你放弃。”
万珍眉毛一挑,追问:“那二妹小时候说她想学,你怎么也不教?”
“二宝小时候学习很好,她喜欢读书,一路读上去,读出这个小镇子,对她更好。”他说:“跟着我学手艺太苦了。”
万珍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关工的态度很好,但是她心里总是憋着什么,一边心疼着自己的父母一边不理解,何必呢?
父亲对偶的热爱她们有目共睹,她本也无权插手,可就因为这无用的热爱,搅得这个家不得安宁。
她要是把这句话说出口,都可以预想到关工会说什么来反驳,无非是祖宗,无非是传统,无非是文化。
于是她转而问:“爸,你知道二妹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学习吗?”
关工抬头看她,她说:“从小到大,您筷子一落就往屋里钻,一门心思全扑在您那偶上。别人怎么说咱家的,他们说咱家吃老本儿。说的虽然不好听,但是也没错。”
万珍认真道:“爸,我们并不是什么富裕人家。老本迟早是会吃空的。你说我如果不去工作,二妹不把书读出息了,以后怎么办?”
关工胸口沉下去,不可闻地叹息。
他张嘴想要道歉,但女儿脸上一副“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的神情,让他把所有的话都卡进了喉咙里。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要爸放弃这传了十三代的手艺?”关工恹恹道。
“可是在爸眼里。这些偶不仅仅只是物件,手艺也不仅仅只是手艺。”
“偶本是机关兽的一种,集悬云关百位机关师的智慧诞生,代表那个时代最神伟的造物之作,虽然传承过程中,偶的关键制造技艺丢失,后人只能造出偶型,可是一代代的偶,就像壁画一样,将各个历史时期的文化特色留在了身上。”
说起偶,关工永远骄傲的样子。
“是,现在时代又变了,偶不流行,没有用了,但它曾经也辉煌过,是一代又一代机关师的心血。”
“我不想在我这一代又丢了。”
“爸。”万珍捂脸,对他的话不为所动,“你自己看看,现在除了你,还有谁在意这些偶如何?别人看都不看。你的传承没有任何意义。”
最后一句话多少带了情绪。
她其实还有很多想说的,郁结在肺腑里,说与不说都令人难受。
万珍掐断话题,也阻止关工继续讲下去。
谁也不认为谁错了,商量与讨论就会变成口水的争辩,毫无意义。
“爸,咱先解决眼下的事。”
“妈现在执意要再怀一个。虽然我们都不同意,但让妈这么继续死磕也不是办法,您说说,我们怎么做。”
关工:……
两人同时叹气。
关工说:“你妈吃硬不吃软。”
万珍了然,于是当晚发起了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