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珍惜站在关工的桌案前，小心捧出那只兔子，动作不安却又带着期待。
关工说让他利用材料的特性造物，木料有深红色，他就作了眼睛，木软雕起来有毛屑，会使得成品看起来不干净不利索，他就依托这个，为这只兔子添了毛发。
现在的兔子不仅圆润，也毛茸茸。
关工笑：“可以。”
珍惜万分欣喜：“谢谢关大师指点，对我很有启发。”
“对工匠而言，手艺和想法固然重要，料子本身的特点也很重要，如果强加自己的想法而不去思考，料子就不能发挥到极致了！”
珍惜眼睛放光，讲到这些，他的结巴都不复存在了。
关工又笑了，挑出他话里的词：“极致？”
“今天再让我看看你的手艺吧。”
珍惜身子板得笔直，认真应：“当然，您说。”
关工朝他伸手，手掌上下晃动，让他把兔子给他。
珍惜恭敬递过去。
兔子在关工手里打了个转，敦实地坐在关工掌心，关工大拇指摩挲几下，食指按在兔子头上。
瞄了一眼珍惜，他把兔子放桌上：“现在，打破这个木料和兔子所有的特性。”
“这并不是什么难题。”关工拨开桌面的木屑，熟稔挑好一柄刀，三下五除二，先把兔子耳朵切了，然后补充道，“对一个手艺人而言。”
“我帮你做了第一步，剩下的你自己来，我房间所有工具你都可以使用，当然，你想用你自己的也可以。”
珍惜懵了，但他很快看出来这是关工对他的考验，而奖品是什么，珍惜充满期待。
兔子重新回到他手上，他先把关工切掉的地方打磨平整，然后不知道怎么办了。
关工没抬头，刀尖点了点桌子：“提醒你一下，忘了它是兔子，让它重新成为一块木料，懂？”
珍惜不懂。
他呆坐良久，反复琢磨手里的无耳兔。
渐渐开始焦虑，站起来，又坐立难安。
关工的意思是，让他忽略料子，着重于用自己的技术打破对木料的依傍。
可是……可是他昨天不是这样教的啊？
于是珍惜将想法说了出来。
关工问：“你来我这求师，是为了什么？”
“为了成为世界顶级的工匠。”珍惜说，“我自知我现在的手艺并不精湛，家族文化单薄，传承的技艺也并不能使我达成愿望，我想要学习到更厉害的手艺。”
关工点头：“很好。一个顶级的工匠，既要有发现料子特性的眼光，发挥特性的想法，也要有足够扎实的功底，无论如何都能掌握材料的能力，这是你将来的底气。”
“在你手里，你就是造物者。”
珍惜的呼吸有点乱，他攥着兔子，掌心湿漉漉的。
“是，谢谢关大师提点。”
他手里的雕刀在木面上徘徊，左右都下不去手。
“按自己的感觉，下刀！”关工的声音笃定。
珍惜一刀划下，兔子的脸花了，下一刀便不那么犹豫了，他一刀一刀，雕得认真。
渐渐兔子的样子已经看不见了，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凹凸不平的木块。
珍惜抹把额头上的汗，似乎心里已经有了方向，抿嘴继续。
室内二人皆无言，各自做各自的事。
直至太阳再一次西斜，关工眼皮底下滚进来一个球体，直径不到五厘米，约三指宽。
他伸出手按住，顺着球滚过来的方向看去，只看见珍惜向上探看的眼睛。
珍惜扒着桌案，半蹲着瞧关工的神情。
关工再次哭笑不得，他二指捏住球体，左右扫看。
“这就是你的答案？”
珍惜点头。
关工鼻子里哼气，道：“投机取巧。”
他手里的球体被打磨得很光滑，完全不见兔子，也没有了木材毛躁的样子。
“不过确实符合我的要求。”
珍惜期待地看着关工，直到他说出那句：“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关工一刀划下去，球体上多了纹。
珍惜有点手抖，但关工看起来很认真，他又将手收回去。
在他以为关工是要在球面刻花纹时，关工却压着小刀刀面，向下用力，雕出一个凹面。
珍惜凑过去，完全不知道关工下一步是要干嘛。
再一看，关工已经雕出另一个凹陷，然后是越来越多的凹陷，等珍惜皱眉匪夷所思时，又发现球体上凹陷所对应的凸出很有脉络感。
随着凹陷的增加，布满整个球体，原本光滑的球就成了一个……凹凸不平的……球？
珍惜眼中满是探究，他等着关工下一步怎么做，却听门外有人敲门。
刘叫他们吃饭了。
关工顺势起身：“吃饭了，走吧，明天继续。”
珍惜一晚上都抓耳挠腮，实在是想不出关工到底要干什么。
是要雕传统的动物图腾？还是做镂空的绣球？
好像都不是。
珍惜的疑惑在第二天依然持续。
关工不疾不徐，细致雕刻这些凹陷，随后对球体做了些变动，直至整个球体都小了一圈，一端被雕成括弧状，一端又微微下陷。
这时珍惜才隐隐看出些影子。
“关大师，你要雕果核？”
“核桃。”关工说。
“但是它好像和普通核桃不一样？”珍惜歪头。
关工笑了笑：“文玩核桃。”
珍惜摇摇头，后知后觉关工看不见他摇头，于是道：“我居然没听说过。”
“现在知道了？”
“嗯嗯。”
关工吹掉木屑：“雕刻的材料有很多，无论象牙米粒，当然，也有拿核桃雕的。”
“材料有材料的特性，手艺人有手艺人的运用。”
珍惜坐在旁边，关工说一句他回一句，乖得很。
关工又丢给他一块木料。
“给你玩。”
珍惜受宠若惊，接过料子，瞅了关工好几眼才踏实坐下。
关工下刀利落，珍惜卖弄了一下成语，说关工这是——“胸有成核桃”。
“哈哈哈哈。”关工开怀，“我谢谢你的胸有成核桃。”
他从手里的物件上挪出一丝目光，瞥眼珍惜，说：“你这样说，总感觉很奇怪。”
关工的文玩核桃雕琢了两天，色泽鲜亮，全然不像是杂木，纹理深刻清晰。
珍惜没见过文玩核桃，只感觉漂亮，又有核桃的模样，又新奇。
“文玩核桃是怎么玩的？”珍惜问。
“用手摩挲，可揉至核身发红，敲击有金石之声。”关工答。
“揉一揉？”
“嗯。”关工铺开皮卷包，挑下一把刀，“古时有皇帝喜爱文玩核桃，赋诗一首——‘掌上旋日月，时光欲倒流。周身气血涌，何年是白头？’”
珍惜不太懂这首诗的全意，却听出来这是件好玩的事。
他迫不及待等关工送他，两手还没探出来，又见关工继续下刀。
这是实实在在的一刀，直接将核桃划出一个裂口。
“啊？”珍惜措手不及，“关大师，好好的核桃，怎么……怎么……”
关工很淡定，他接下来的动作几乎将核桃破成两份。
然后手指自左向右拂过一排大大小小的刀，最后落在一个尖头凹面的雕刀上。
珍惜咽下吃惊，转而问：“关大师，你究竟有多少刀？”
“一百多把吧，没数过。”
珍惜不说话了，他沉默看关工接下来的动作。
一炷香后，也不知道是哪一步没跟上，他只见关工对着再次精雕的侧面一吹，木屑飞散，关工指尖一动，核桃就如书可关合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珍惜忍不住再凑近，瞧核桃侧面一个小小的木轴，关工竟是直接在原有的基础上雕出了一个可活动的轴，没有任何拼接，没有任何粘连，直接在原物上雕出来？
“不可能吧？”
珍惜不可置信，看看关工手里的核桃，又看看关工。
关工只是笑：“一个简单的机关。”
“送你。”
珍惜的呼吸再次紊乱，仿佛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精巧的物件最后被“送你”两个字轻飘飘决定归处。
“关大师，你是真正的造物主。”珍惜简直要哭。
关工没有应下他的话，他说：“核桃里还可以继续雕，送你以后，你慢慢摸索吧。”
“我书柜里有相关的资料，自己去看。”
珍惜久久不能从核桃里回神，乍然听见关工这样说，他猛得抬头。
“关大师，我能看？我还能雕？”
“嗯。你不是让我收你为徒？”关工挑眉。
“所以，所以您现在愿意了？”
珍惜喜笑颜开，“扑通”一声跪下，弯腰便磕，一点不扭捏，他等这一刻等了好几个月了。
关工这次接受了他的膝下黄金，提醒道：“我先说好，想和我学，得吃苦，没有五年，你出不了师，没有十年，你成不了顶级工匠。”
珍惜在“咚咚咚”磕好几个头。
“放心吧师傅！我肯定能吃苦的。”
“那可不是你喂鸡洗衣服那么简单的苦。”关工再次提醒。
珍惜下了决心：“请您收下我，我会一直献出我，真诚的，真诚的心。”
他这会儿又开始结巴：“请相信我，我的追求和，理想。我太敬，敬佩您了，如果能成为您的徒弟，我，我死而无憾！”
关工摸摸他的头，自心底涌出的满足感让他控制不住嘴角，玩笑道：“那倒不必死这么严重，今天吃饭，你得给我敬酒，敬酒以后，我才是你的师傅。”
“是，好的！”珍惜满心激动。
关工坐了一天，此刻心情舒畅，便想去外面摇椅上睡会儿觉。
他让珍惜先把屋子收拾了，自个悠哉悠哉哼着歌去躺着。
雕核桃这事，关工其实有点小心思在。
珍惜虽说是慕名而来，可关工真正的本事怎样，关工不确定珍惜是不是真的悉知。
珍惜能坚持这么久，说明他对学艺的决心是够的，而关工则向他展示自己，算是师傅的“耀武扬威”，提一提自己在未来徒弟心中的形象。
他哼着歌，即将睡过去时，突然听见刘的声音，侧耳听了一会儿，原来是珍惜想帮忙做饭。
关工把刘叫过来，又问了一遍鸡蛋的事。
“哪能吃那么快，万珍都和我说鸡蛋吃不完啦。”
“哦。”关工想了想，“今年是不是要做霉豆腐了？我记得宝珠喜欢吃的，你送两罐过去。”
刘说行，然后转身离开，继续和珍惜掰扯。
她愿意珍惜帮忙，却不想自己什么事都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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