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珍惜熟稔走进关工家,先帮刘斩鸡草,然后喂鸡。
关工在屋里招呼他:“珍惜,忙完和我一起把偶晒一晒。”
“诶!”珍惜应完,干活更起劲了。
当打开内室的门,珍惜仰头呆愣在原地。
他嘴巴张开,久久不能闭上。
“关大师……这些都是……”
关工自顾将下两层的偶拢入怀中。
“帮忙抱出去。”
珍惜回神,他这些日子学会了胜梅镇人讲话的语气,忙“诶诶”两声,走上前。
“那两排的,今天都要晒。”关工指了指。
“好的好的。”珍惜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了,他像误入金窟的西方龙,两眼放光。
他抬起一只穿中山装的偶,学关工的样子抱在怀里,眼珠子一转,看见旁边穿改良碧蓝旗袍裙的偶,双手捧起,细细观察上方小而精致的纽扣,还有衣服上到现在看来依然很有韵味的图纹。
直到关工提醒他快一点,他才擎着笑跟上,抱着两个偶,笑得一脸迷醉。
关工自制了一个竹台,用来晒偶刚好合适。
他把内室钥匙丢给珍惜,自己在旁边的阴影处坐下,让珍惜把剩下的抱出来,然后把钥匙还回来。
珍惜兴高采烈,来来回回间,嘴里飞快小声地吐着关工听不懂的语言,听那语气,应当是在赞叹,每抱出一个偶,就赞叹不已。
他抱出今天要晒的所有偶人,蹲在关工旁边,落在竹台上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雀跃。
初阳微炙,照得每一个偶都生动。
珍惜低头观摩,发现这些偶神态各异,连睫毛的长短粗细密疏都不同,手指也是,眼睛、嘴唇、眉毛,甚至身高都不一样,每一个都是独立的个体。
珍惜有点奇怪。
他说:“为什么要雕琢不一样的偶?他们几乎各有各的特点。”
在珍惜作为工匠的认知里,对于一个精技的手艺人而言,最应该做的就是重复,让作品重复沾染自己的味道,有自己的风格,五官的雕琢就是其一。
如果狗狗眼被认可最多,那他就一直保留这个特性,直到观者说起狗狗眼就能想到他。
一辈子如果只做一件事,那就要把自己最擅长的部分发挥到极致,重复到极致才是,最好能够符合大多数人的审美,迎合大多数人的观点,这样才能长盛不衰。不是吗?
关工悠悠喝茶,说:“为什么要一样。”
“您是造物主,可以主宰他们的一切,他们可以成为您想他们成为的任何样子。”珍惜说。
关工摇头,他问:“你相信吗?木偶有灵魂。”
珍惜愣了两秒,掀起眼帘,看着关工,说他信。
关工眼角的皱纹里泻出笑意。
不知道珍惜说的是真是假,但关工显然心情不错。
他说:“不同的木偶,可以淬炼出不同的灵魂,自此独一无二。”
“机关师,一辈子只要做出一件绝世之作,永世不朽。”
茶水随关工指尖的动作在杯中旋卷,他的声音里满是希冀,重复道:“一件,只要一件。”
珍惜仰头,面对这样的观点,眼中不知是迷惘还是呆滞。
“你想听我为你介绍他们吗?”关工突然说。
珍惜蓦然睁大眼,笑容爬上嘴角。
“我的荣幸!”
关工的手指在半空虚晃,落在一个半臂高的女偶上。
她身着从交领内袍,外袍为湖蓝,长可坠地,黑缘的红宽带用带钩作缚。
她发丝后梳,用红底黄纹的绦带束成一条,两鬓各留下一缕,以作修饰,十分简约。
关工说:“这是战国偶,梳的是垂髻。”
“喏。”他点点偶人胸前的饰品:“四璜组玉佩。”
“所谓璜,如你所见,一种弧形玉佩,六瑞之一。这个,叫云纹。四块璜都不一样,所用的串珠也不一样,大部分是料珠,还有红玛瑙。”
珍惜眼睛挪不开,一个劲点头。
关工做的偶比真人小太多,所用的饰品也要等比例缩小,珍惜看着这个精巧的四璜组玉佩,半天说不出话。
“历史于我们太过远长,但文化却保留在衣饰上,譬如这些雕纹,往后两三个朝代,都能看见它们影子。”关工继续说,“不同的时期,人们的审美和追求不一样,传承的意愿却没有改变,文化的延续需要传承。”
“是的是的。”珍惜有点结巴,他激动道:“文化需要,传承,也需要交流,关大师,我甚至能够在这个偶上,看见和,我国家,传统形象的,相似的地方。”
“是吗?”关工有了兴趣,“你说的也没错,文化需要传承,需要交流,也需要传播,自古君王便懂这个道理。”
关工指着其他的偶一一介绍,直至天昏日薄,他才伸展腿脚站起来,珍惜立马走在他身后,不轻不重地为他揉肩膀。
关工发出一声喟叹。
珍惜一下午都十分认真,他没说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关工讲,不时发出几句感叹。
关工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畅快了。
茶壶喝干了,关工将杯子叠在一起,一手提着茶壶进屋,珍惜就跟在他后面收拾木偶。
看着珍惜殷勤跑来跑去的样子,他单手撑着椅背,突然说:“不然你今天就住这吧。天天住旅馆,不仅远,也贵。”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就在我家住下,不要你的房租。我一般早午会呆在这屋里,要是你想观摩我制作的过程,早些来我可能会开门。”
珍惜愣两秒,然后喜不自胜,抓起关工的手,握了又握,激动得鼻孔翕张,只差没跳起来了。
“谢谢谢谢,谢谢关大师。我真是万分荣幸,天呐,我今天晚上要睡不着觉了。”
他五官又皱在一起,似乎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得了,得了。”关工摆摆手,被他的愉悦感染,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这次他笑着赶人,“先走吧,去旅馆拿你的行李。”
“诶!诶!”
珍惜走后,关工招呼刘给收拾出一间房。
“怎么?”刘问。
“珍惜住进来。”
刘点点头,没有异议,她向来以关工的要求为主。
她甩掉手上的水,贴着围裙正反面吸掉残留的水珠。
“当家的,你决定好要收珍惜为徒了?”
关工眼神闪躲,含糊着:“到时候再说。”
等刘收拾完,珍惜还没有过来。
关工仿佛是随口一问:“让你寄的鸡蛋,寄过去了吗?”
刘说寄了,关工颔首,便不过问。
今儿个晚上吃的是两菜一汤,外加一碗笋炒腊肉,腊肉就是珍惜上一次稀里糊涂带来的束脩礼。
珍惜不再穿他的西装,而是和小镇上的人一样穿休闲的衣裤,不过相对于拖鞋,他更喜欢穿夹板。
隔天一早,关工还没进里屋,就看见珍惜已经蹲在门口等了。
“你这也……来得太早了。”
“嘿嘿。”珍惜憨憨笑,“我太激动了,实在是睡不下去,正好早一点来这里等等您。”
关工不多问,拿出钥匙打开门,珍惜巴巴地跟在他后面。
“卖糖喽~麦芽糖嘞!”
吆喝声穿过拱门,越过围墙,传进屋内人的耳朵里。
持续了四十多年,推车人迎着清晨的光,穿过大街小巷卖手工的麦芽糖,如果太阳落山还有没卖掉,推车人就会把剩下的砸碎分给过路人。
于是街头巷尾经常能看见跟着推车走的小孩子,太阳一落山,他们就雀跃着凑上来,一个个伸长手,期待手心里能落下一块碎糖。
珍惜现在就和那些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只是卖麦芽糖的推车人,如今只剩下了最后一个,而那些追着他要糖的小孩,慢慢都长大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等到太阳落山的心思,或许也不再贪恋这一口甜。
珍惜很安静地站在左桌角,关工让他拖一个椅子坐下,他就乖乖的拖来一个椅子。
关工手头雕的是一个非常普通常见的簪子,主体为青木,簪头却雕了一朵兰花,一朵被藤蔓包裹的半开未闭的兰花。
簪子的高超之处就在于此。
藤蔓是束缚,以椭圆状包裹花朵,而藤蔓与花朵都来自于一个整体,也就是说关工雕好藤蔓以后,将整个簪头作镂空状,里头再雕出了一朵兰花。
珍惜看得入迷,关工却抛给他一块杂色木,木上有两点红深色,说:“让我看看你的手艺,随便你用它做什么。”
珍惜不敢懈怠,捧起红木左瞧右看,思量着到底做什么好。
关工手中不停,头也没抬:“与其等你想好了再用这块木材,不如看看这个木材有什么特点。好与坏都算特点。”
“不用迎合我。”他补充。
珍惜点头思考两分钟,果断下刀。
这块木材质软,好雕,只是容易起毛起屑。
日至西山,珍惜雕好了一只背影圆润的兔子,尾巴也圆,脸蛋也圆,两点深红做眼睛。
关工笑了:“挺可爱。”
珍惜双手捧起兔子,眼睛笑成两条斜缝。
关工手里的簪子拐了个弯,尖端往珍惜手里的兔子一指。
“再让我看看你的手艺。”关工这次提出要求,“为这只兔子添些细节。”
“什么细节呢?”珍惜睁大眼睛问。
关工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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