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关工早早躺在摇椅上,烟都要烧到手了,他眼珠子不时扫动,直到刘回来。
刘手里空着,身后也空着。
关工曲起的脚往旁边一撤,一下站起来,往前走两步,又躺回去。
不知想到什么,他叫住刘。
“妻诶,明天去给万珍寄点鸡蛋吧。”
刘疑惑:“上个月寄了一箱子,现在估计没吃完呢,她呀,家里吃饭少,不注意吃饭的,要她爱惜身体……”
说着说着,话题渐渐偏了。
关工打断她:“别管,你寄就是了。”
“怎么?”
关工瞅她提着剁板要斩鸡草,突然跟过去,说想帮忙。
刘万般不愿:“你操这个心干嘛?不用你不用你哈。”
关工于是站旁边,看着看着居然发呆了。
刘抓了一把草,拢紧前端按板上,右手提刀,嘴巴也闲不住,配着“嚓嚓嚓”的剁草声自顾自说话。
“不过再寄一箱鸡蛋也挺好,咱芾宝和万珍在一个市里,万珍吃不完,芾宝可以吃嘛,她最喜欢吃鸡蛋了。”
剁草声骤然停止,刘扭头仰视,说:“当家的,你是想送芾宝吧?”
关工鼻孔哼气,不做回答。
……
午后,老天爷不愉,下起了雨。
商户收了摊子,卷帘门“隆”得往下一拉,街道就空了。
关工也把摇椅搬进檐下,百无聊奈转悠几圈,最终撑伞去开门。
“吱——”
门外站着个湿漉漉的珍惜,他平素一丝不苟的头发贴着头皮,可怜兮兮的眼神,倒让他看起来可接近多了。
关工从头到尾打量他好几遍,待看见他手里攥的木块,不过是自己丢掉的废料,里面还有自己雕错的紫苏木。
注意到关工的目光,珍惜很是窘迫,手往里拢了拢,又弱弱向关工摊开。
“关大师,我看你扔掉的,木头,很好,我不想,浪费。”
关工眯眼:“废料而已,丢掉就丢掉。”
“不不不,很好的,很好的。”珍惜讲话笨拙,磕磕绊绊的奇怪读音逗得关工发笑。
珍惜不好意思地低头,说:“在我的国家,这样的好木头,少,几乎,没有。”
“哦?”关工半撑着门,“一些很普通的木材,你们那连这些都没有?”
珍惜摇头,风吹着雨,往他脖子斜刮,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关工没急着散发怜悯之心,他慢悠悠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聊,直到侧敲旁击知道珍惜是因为护照要过期了才离开的,他终于侧身让珍惜进来躲雨。
刘给他泡了杯热茶水,他双手合十不住地鞠躬,感恩戴德的样子。
“你那什么签证,一次管多久?”关工问。
“只有三个月,提前,去续签就行。”
珍惜习惯抬眼看人,他殷切询问关工,能不能把这些废料送给他。
关工手一挥,说随便拿。
珍惜两眼冒起泪花,直说荣幸之至。
他拿起那块紫苏木的半悬臂:“这个您也,不要了吗?”
关工点头。
于是珍惜左右把玩观摩良久,嘴里啧啧赞叹,赞到兴处,尽说关工听不懂的语言。
“你有什么高见?”关工点点臂上的划痕,问他。
珍惜摩挲它的纹理,认真时,眼睛更显细长,光便从这样狭小的眼睛里透出来。
“不如在上面雕朵花,刻上有民族风情的纹饰,点上彩,必定别有一番滋味。”
说到这些的时候,珍惜反而不口吃了。
关工安静听他说完,也不表态,反手递给他一支小尖雕刀。
珍惜心领神会,双手虔诚接过,再捧起紫苏木时,手背绷起,小心翼翼。
刀尖还没碰上木材,先领了关工一掌。
关工打在他肩上:“放松!谁教你刀拿这么紧的?”
珍惜立马认错,即刻放轻动作,结果又领了一掌。
“一点力也不使,雕个屁!”
珍惜不敢动刀了,余光瞥关工的神色。
关工却好像突然就从刚才严肃的状态里跳出来了,他松了眉头,端杯茶水坐到他对面。
“随你,不关我事。”
珍惜又反复瞅关工脸色,犹豫良久,绷起手背下刀。
不一会儿,紫苏木手臂上多了一圈虬起的藤蔓小花,花瓣如细叶,而叶一片也无,藤蔓比花粗。
“什么奇怪东西?”关工站起来,说话吓了珍惜一跳。
他眉头一抖,抓过来左右看,最后评价道:“奇怪是奇怪,明明应该凹进去,怎么远看像立体的?你手法有点东西。”
珍惜说这是他们家族的图腾。
“点彩以后,会更立体。”
关工将信将疑,转而问:“这个图腾有什么含义?”
珍惜喉咙一紧,竟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们的家族,文化短暂。”
关工抿茶,垂眼,瞄过去。
“难怪尽是些夸张的物象,这种粗藤蔓,像是西方童话里的,花嘛,估计是你们自己想象的,瓣面这么平整的花,是开不了的。”
“总而言之……”
关工看珍惜深深低头,话锋一转,说:“你的技艺浮于表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听关工这么说,珍惜反而激动起来。
“您说得太对了!”
他“扑通”一跪:“我就是,需要关大师,这样的师傅,来教导,我渴望,成长。拜托了!”
关工这次没被他突然的跪礼惊到,他哼笑一声:“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愿意让你来躲个雨,不代表就愿意收你做徒弟。”
“对不起,关大师。”珍惜道歉。
关工啧了一句:“你怎么总是道歉,要么就是‘好的好的’,没点个性。”
“对不起。”珍惜鞠躬。
关工摆摆手,无奈问:“那你明天还来吗?”
珍惜目光亮了一下,仰问:“可以来吗?”
关工眼珠子偏转,不看他:“随你。”
“对了,你住哪?”
珍惜说他住镇子外面的宾馆。
镇子里是没有宾馆这种东西的,各人入各家,各人找各妈。
镇上也没有公交,只有三轮的红皮敞窗车,因为动起来“叭叭”响,大家俗称叭叭车。
珍惜每天花三块钱,从宾馆坐叭叭车到巷子口。
关工哦一句,然后将珍惜请出门。
“慢走。”
珍惜愣了一下,抬脚踌躇几秒才落下,似乎对关工的慢走有疑惑。
关工笑了:“你这个外国人是不是呆啊,慢走不是让你走得慢。”
珍惜憨憨笑。
“你也是太听话。”关工往前走几步送他。
这句话珍惜听懂了,他腼腆笑着,开开心心离开。
“傻气。”关工评价道。
第二天珍惜又来了,不过这一次,他只是敲一敲,门就开了,门后没人,像是忘了关而已。
关工躺在摇椅上,悠哉悠哉晃。
他看见门开了一个口,少顷,又从外面关上了,关工哼气,双脚换个姿势交叉。
珍惜这个傻憨到底还是有些开悟,没多久,他轻轻推开门,视线摸索着,落在关工身上。
“关大师。”
“嗯。”
关工眯眼,掩耳盗铃般,视线在他身上逡巡。
珍惜呆在原地,关工也不说话。
良久 ,珍惜终于还是顶不住目光,磕磕绊绊问:“关大师,昨天您给我的作品,我已经修改好了。”
关工“嗯”了一声。
珍惜懂了,凑上去将木臂递过。
关工拿起,见木头已经被点了彩,用的颜色与关工平时常用的不一样,关工会使用本国传统的配色,取色于自然,讲求的是和谐大美,而珍惜却以撞色为主,颜色用得偏且大胆,与雕画的密小纹理相融,倒真有点……关工说不出来的韵味。
“年轻人,挺有创造力。”
关工的目光在木雕与珍惜两者之间徘徊,他仰躺着,将木雕置与上方,对光观摩。
良久,他还给珍惜,不言,再没有一句多话。
珍惜两手相握站在关工旁边,被他的样子搞得不知所措。
直到看见刘打了一大筐鸡草回来,他仿佛找到救星般迎上去。
“女士,我来帮您。”
刘眉头一跳,猝不及防。
她下意识把竹筐换到另一只手弯,打眼看向关工,关工却点了点头。
刘撇嘴:“随你。别把我草斩糙了,往细了斩。”
“好的。”珍惜殷勤接过竹筐,屁颠颠跟着刘。
砧板、刀、草,整整齐齐摆了一排,珍惜单膝跪地,双手悬空,犹豫不知道怎么下手,他挑来选去,活像在中式田园主题的西餐厅挑餐具。
刘看不下去了:“孩子,你再想想,我鸡都得饿死。”
“好的好的。”珍惜手忙脚乱,洒了把草在砧板上,而后提刀。
刘扶额。
珍惜一刀剁下去,草没斩断几根,刀卡进砧板。
刘无语,劝他把刀给她。
珍惜嘴唇内收,猛地站起来,头一低腰一躬,九十度的诚意摆在刘面前。
“对不起女士,我太,笨拙了。请您,教我!”
“受不起哈。”刘受不了他这一惊一乍的样子,抬手拍拍他的脑袋,“你在旁边看我怎么斩吧孩子。”
又忍不住揉了揉:“不是什么大事,别搞得那么……”
刘想不出什么词形容,她蹲身收拢鸡草,合成一整手,五指握紧前端,这样斩下去不至于让草散掉,也更好斩。
可手指与刀斩下的点不过两厘米,刘挥刀落下的时候,珍惜忍不住喊:“小心!”
“太危险了!”
刘无动于衷,落刀的速度很快,手指随之慢慢后移,一整捧鸡草从头到尾斩得顺畅无比。
珍惜看得合不拢下巴。
“您真是优秀。”
刘轻笑:“斩个草而已嘛。”
“不不不,是真的很,厉害,民间出高手,果然很有,智慧。”珍惜双眼放光。
刘被夸得“哎呀哎呀”摆手。
“就是生活中很普通的事情,犯不着说得这么厉害。”
珍惜却认真说:“您是生活的艺术家。”
之后的日子里,珍惜又是天天来,整整一个月,在关工家斩鸡草、抬水、喂鸡、扫地、洗衣服,无所不干。
他嘴巴甜,哄得刘开心,去河边洗衣服,还能帮其他人摸螺捡蚌,无偿奉上。
尤其他穿着格格不入的正装,提裤撸袖和大家伙洗衣服,操着一口不顺畅的华语,又憨又实诚的样子,确实是招人喜欢的。
又过一个月,珍惜提前去补签证。
刘喂完鸡经过关工,念叨着:“竟然有点想那孩子。”
关工依然不表态,直说:“上次给万珍寄的鸡蛋,她吃完了吗?”
“哟。”刘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我得给万珍打个电话。”
“估计也要吃完了吧,有两个月了,咱宝珠长身体,也得吃呢。”
关工点头:“再寄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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