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身回了胜梅镇,还联系到了关宝珠。
一别多年,再见面时,宝珠穿着风衣牛仔裤,手里一个公文包,真有几分万珍的样子。
她站在超市的立牌下朝我招手。
小镇的绿皮班车没有站牌,只有多年约定俗成的下车点。
我挎着包下车,她与我并排走,路边的叭叭车司机探出脑袋朝我们挥手:“妹崽,去哪呀,坐车走喽。”
我摆摆手,说不需要。
小镇路上的私家车也多了不少,但是叭叭车和摩的依然在,只是不再抢客了。
“宝珠姐,你这次回来不久待吗?”
宝珠说:“不了,给我爸上个香,下午就走。何况房子也被收了,没地方住。”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我怔了好一会儿。
小镇上的房子如果没人住,想租出去大概是不可能的,毕竟没有租客,更多的是直接闲置成为空房,又或者被政府征收了。
而关工的死……是我没想到的。
我太久没关注镇上的消息,关家如何我也不清楚,如今再回来,居然物去人非。
宝珠说她母亲现在和大姐住,而关工,在清明烧纸那年的除夕死了。
本地过年也有烧纸拜先辈的习俗,关工在此之前匆匆又安静地离开了,甚至没等吃团圆饭。
“盼姐姐也来了,等我上完香,她和我一起走。”
我点点头。
宝珠有点感慨:“每年想要在我爸的忌日烧纸是不能了,我只好在他生日烧,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得到。”
“能的,当然能。”我说。
小镇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人死在节庆,尤其是除夕元旦这种万家欢喜的节日里,是不值得办丧事的,因为晦气,不吉利了。
我曾在冬日的围炉边听镇上几人谈论过,里面似乎还有关工,他们岔腿对坐,勾起煤球上热着的酒,小心嘬入口中,啧啧说桥那边有个老头子,好像要死了,死在今年还是明年,说不定,就怕死在了不久以后的年节。
“那只能是造孽了。”
“死也要看时候啊。”
“要是多撑几天,撑过今年,还有人给他烧个纸,不然死都死不好。”
左边的老人将指间烟头掷入烧红的煤球洞里,火燃起,不消片刻便吐出灰烬。
“早死也好啊,啧,还是早点死吧。”
几人对视,突然哈哈一笑,转而换了新话题。
我听说只有忌日烧的纸钱才能到亡者手上。小镇上每个节庆去世的亡魂,不知道有没有收到亲人的钱款。假使没有收到,会不会在地下也遭人冷眼?
我宁愿这个说法只是胡扯。
和宝珠去祭拜的路上,还遇上了西巷的刺头伢子。
伢子也不再年轻了,他依旧穿着那件白背心,衣带子窄细了不少,他翘腿在门口端碗吃饭,一如当年。
不同的是,他不再咄咄逼人,也没了逗趣的兴子,见到我俩,愣了一下,继而指着宝珠笑了。
“这是宝珠吧!哎呦都已经是大姑娘了嘞。”又看向她手里的香烛纸包,恍然道,“给你爸上香是吧,好姑娘诶,关工生了个好姑娘,去吧去吧,叔倒好久没见你了。”
这么些年过去,刺头伢子不刺头了,假使宝珠对当年的事印象不深刻的话,大抵刺头的形象便换成现在这样了。
时间总能冲淡很多不愉快,模糊很多人的回忆,但是不代表曾经不存在,只是曾经已经不重要了。
宝珠笑着回应他。
“是呢叔,我先去上香了,回见。”
刺头伢子视线转到我脸上,没认出我。
他嘴张了几秒,最终闭上不招呼了。我离开时年纪尚小,他不记得才正常。
山上的土湿软,泥下不知是哪一年遗留的炮竹红碎皮,红色已然褪去,尽数给土地作了肥。
宝珠从水泥路走到坟山的泥道,现在一抬脚,皮鞋底全是土,一走,裤脚也得溅上零星几点黑。
我记得宝珠曾经不喜欢走泥道的,但她如今大大方方往上走,走到关工的碑前,几脚踩弯长得最茂最粗的长梗草,一手一株拔掉,再跨脚跃大步,薅掉土堆上的宽叶草,揪拔出叶子顺带给关工擦擦碑。
她再也不小心翼翼担心脏了脚。
而后我们给关工上香烧纸,正好隔壁刘家小子也在,他家的地就在坟地边,种了一大片芋头,芋叶田田,在肥沃的地里长得极好。
“关家的宝珠诶。”他笑着唤道,“你烧纸的时候辛苦注意一下,烧完再走喽,不然风把钱吹得乱飞,你爸收不到就不好了。”
“好嘞,放心。”宝珠扬手打招呼。
“哈哈,你答应就行,我就是这么说一嘴,不然总有先辈的钱飘我家地里。”
我懂刘家小子的意思,纸钱是给死人用的,飘到菜上不吉利,人吃了会沾晦气。
一般坟山有地的人家,都会围着地扎上一圈篱笆,但总有风大的时候,纸钱或者鞭炮碎掉进地里,又要收拾又难受。
我站着给关工拜了拜,不由自主想起他曾给我们演过的戏——《修月亮的人》。
有诗云:“天上若无修月户,桂枝撑损向西轮。”
月有阴晴圆缺,有坑有坳,真的需要修月亮的人吗,又真的可以修好吗?
当年关工笑着和我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应当是把自己比作修月亮的那个人吧,可是修月亮的人毕竟有限,他到底是修的人还是被修的月亮,不得而知。
我只看见人群层层叠叠,一圈又一圈,一边推倒围墙,一边将自己筑成围墙,对外宣称自己是自由的开放的。
也许他们弄错了方向,里面当作外面,外面当作里面,导致圆一轮又一轮,人群于是成为了一个实心的圆。
他们所厌恶的封建,只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可笑话。
如果将视线拉高拉远,这个圆似乎也圆滑,再拉远,无数这样的圆,却是月亮的斑疮。
胜梅镇人说关工封建,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人永远站在自己利益的那边。
我合手给关工拜了第三拜,转头看着宝珠,心里有点犹豫,宝珠眼珠一转,笑看向我,一下洞悉了我心中所想似的。
她移步摸向自己的包,未语人先笑。
“想来那么多年了,还没送过你我的手工品呢,希望你喜欢。”
我见她眼中有光,摊手递给我一支落蝶的山茶花枝。
我一时欣喜:“真好,你一直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手还未碰到花枝,宝珠咧嘴,手轻轻一甩,花上幽紫夹蓝的长尾蝶骤然飞舞,经过我脸侧时,甚至能感觉到它翅膀翩然扇动的风。
这蝴蝶绕着我转,我仔细还能看清它颤动的触须,简直和真蝴蝶别无二致!
宝珠见我愣神,将花枝往我跟前一亮,我只见山茶花层层花瓣一片片舒展,仿若芳菲而至,闻春而绽。
不消片刻,蝴蝶悠悠收翅,划出一个极其优美的弧线,稳稳落于花枝之上。
我看着眼前花怒蝶停的一枝,有种落泪的冲动。花枝之后是宝珠恬然的笑脸,仿佛和我说,你看,这世间万般阻我,却不知我是自由的生命。
关工会后悔没有选择将手艺传给宝珠吗?
也许不会。
但宝珠也不需要在意,她的热爱和天赋,足够支持她越走越远。
我再三赞美,收下了她的礼物。
“宝珠姐,你现在是做什么工作?”
“律师。哈哈哈,是不是没想到。”她拍拍风衣上干涸的泥点,“当时填志愿,好多人要我选师范啊护理啊,好像女生以后就只能做这两行似的,但我觉得我其实可以有更多选择。”
她说:“如果我想成为教书育人的老师,那我就朝着这个目标去,如果我要做工程师,我也可以做工程师,我可以做火箭研究,可以学医,也可以做律师,我可以成为任何我想成为的人,因为我愿意也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一直在为成为自己而努力。”
宝珠收拾了烧完的纸灰,在关工坟前倒了一小壶烧酒。
做完这些,她单手撑腰,仰头发出一声喟叹:“人就活一辈子啊,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
她说完,哈哈一笑,环着我的手弯下山。
我问她:“宝珠姐,你还做偶吗?”
“偶?不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而问我,“青芜,我爸烧了殊胜前,是不是问你什么了?”
骤然听见宝珠熟稔叫出“殊胜”二字,我不知为何眉心一跳,回答她:“问我‘相不相信木偶里有灵魂’。”
“那你相信吗?”
我看着前方蜿蜒的乡镇小道,思绪好像也开始曲曲折折,当年那个和我有过几面之缘的虚弱的殊胜,到底是遗神,还是木偶里生出的灵呢?
还未等我回答,宝珠却说:“我不信。青芜,木偶里不会再有灵魂。”
她的声音只是低沉了这一句,又马上轻快起来,和我说要不要一起见见关盼儿。
“盼儿姐回来是……”
“看看老朋友。”宝珠说,“不过,忘了和你说,盼姐姐改名了。”
她嫣然一笑:“现在叫关盼,目分盼,自己给自己的名字。”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好,真好。”
盼字本身就已经美好,不需要添加任何累赘。
话毕,我说起悬云关。
“宝珠姐,关爷爷他有没有向你说过悬云关?”
听到“悬云关”,宝珠脚步一滞,随而恢复正常,她说:“说过呀,他描述得玄乎其玄。怎么?突然对这个地方感兴趣了?”
我笑着点头:“想找一个东西,很重要。”
“什么东西?”
“一本书,关乎到一个人的名誉,一个需要公之于众的真相。”我说。
“嗯……”宝珠仰头,边走边看天,似乎在回忆,又或者在思量些什么。
良久,念了一首诗:“粘条缕缕俱成带,溜汁涓涓可染衣。一夜东风浑不见,看灯人匀月中归。”
宝珠:“向着风的方向去,就能找到啦。”
“东边?可东边是海呀,我找的地方树稀人少沙多,还有一座废弃老城池。”
宝珠却很坚定:“是那个方向。”
“一直向东吗?”我问完,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宝珠又没去过,她应该也不知道吧。
“一直向东。”她没犹豫,“过了竹林,东风吹开之地,就是悬云关,一眼可望透。”
我眨巴眼,对她言语中的熟稔感到好奇。
“关爷爷说得这么详细?”
宝珠笑了,摇摇头。
我认真看着宝珠眼睛,担心她以为我之前在开玩笑,所以现在拿玩笑话诓我。
宝珠脸微偏,笑容加深:“我没骗你,向东就对了。”
我还是不太放心:“那诗……是关爷爷说的?”
宝珠笑而不语,还是摇头。
“放心吧青芜,我不骗你,你照我说的走,就能找到悬云关。”
她拍拍我肩膀,余光瞥见关盼朝这走来,于是空出的手立刻抬起挥舞。
“这里!”
关盼长得愈发高挑了,她笑得灿烂,先拿过宝珠的手提包,又和我打招呼。
两人一起去搭车,分别时宝珠和我道:“青芜,我爸说悬云关曾是机关师传奇云集的地方,我是去不了了,你替我去,记得带上我送你的礼物,就当我也去了。”
我说好。
三人匆匆一聚,再次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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