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告诉自己,日子不算坏,可她心神不定。
望着月亮,月亮圆圆如肚,她何尝不想要个圆圆孕肚。
她两手空空,腹中也空,身无分毫细软,肚无稻米一粒。
挨到清晨,女人伺候好丈夫,才得了一碗薄粥。
她扯了块布,往山林里走去,这个季节蘑菇少,她想去挖些野菜采些野果。
村后这座山多修竹,少野兽,最重要是人迹罕见,女人在这里待着心里舒服多了。
她过了桥,在小涧边汲水喝。
喝了好一会儿,郁离都不见女人抬头,他唯恐女人喝水撑破了肚子,坐在桥栏上喊她的名字。
“阿茹!”
阿茹猛地抬头,许是以为有乡亲撞见了她,忙站起慌张抹了嘴。
她实在饿极渴极,若是被看见了传到村里,女人少不了受嘲笑。
喝水不值得嘲笑,可是她是个不能怀孩子的女人,自是做什么都狼狈,如何都矮人一头。
阿茹环顾,却不见人影。
郁离晃着脚丫,眸光落在女人肚子上,似是在思考。
“阿茹。”他又唤了一句,这次显出了身形。
女人侧仰头,乍见桥上坐了个胖娃娃,半晌后说不出话。
“你为什么想要孩子呀。”郁离还是不明白。
阿茹看他的模样,还以为是天降的仙童,呐呐说:“不能给夫家留后,妾心中有愧。”
郁离拧眉:“愧是什么感觉?”
女人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刚擦净的手又添了泪。
她终于忍不住,捂脸嚎啕:“妾愧疚得想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
活着需要意义吗?郁离不懂。
也许他没考虑过死亡,自然也没想过活着有什么意义。
“你要个孩子?”郁离跳下来,在女人担心的目光中踏水走到她跟前,“我可以给你。”
他往自己额前一拂,向女人伸长手臂:“拿着吧,我做你的孩子。”
说得实在是太干脆,如若不是睫毛抖得厉害,还真不知道他其实也舍不得。
女人不知娃娃手里指甲盖大小的青珠是何物,听得“孩子”二字,便已经欣喜万分收下了。
她太想要一个孩子,太想了。
她受够了冷言冷语,受够了丈夫的失望。无数个日夜恨自己不争气,在村里活得好像死乞白赖的流亡汉。
“你做我的孩子?”女人又惊又喜,嘴角高高挂着舍不得落下。
“嗯。”郁离两眼认真,他看着女人的重新红润笑脸,指尖抚向自己额头,那里空荡荡,疼痛让他脸色都白了不少。
郁离脚有点软,他朝女人跨了一步。
女人喜不自胜弯腰,指尖刚触到娃娃的软手,郁离已消失不见。
女人愣了一瞬,喜悦充斥她的大脑,她欢天喜地往家跑,嘴里不住说着:“仙童送子了,我要有孩子了,熬出头了,熬出头了!”
……
郁离软倒在小涧里,水没过他的身躯,只有一个小小鼻尖露出水面。
一只山灵停在他鼻尖,大声喊:“糊涂啊!糊涂啊!”
另一只在水面转圈圈:“郁离你太傻了,怎么就把妖核给那个新妇了呢?”
“糊涂啊!糊涂啊!”
“都让你少和人类接触了,你都和人一样蠢笨了。”
郁离张嘴,气泡“咕噜咕噜”往上冒。
他额心又烫又痛,眉毛却舒展着弯了弯。
“可是她开心啊,我好久没见她那么开心了。”
山灵狠狠骂:“你对一个人类那么上心干什么!”
郁离在水里眨眼,阳光被水流捋的顺滑,从郁离的眼前飘过,就好像九天之上玄鸟略过云朵的金色霞光,绚丽,也柔软。
郁离说:“她喜欢我种的蘑菇。”
“你个傻妖怪,太傻了!”山灵恨铁不成钢。
郁离只是笑,他有双碧绿的眼珠,望着那双眼睛,就看得到竹林。
竹林遇风便歇,遇阳便展,仰头有云卷鸟飞,低头有小妖种蘑菇。
小妖只是想要一个女人能笑着采他的蘑菇而已。
“等我帮阿茹了却心愿,就回山里种蘑菇。”小妖说。
……
女人回了村子,迫不及待跑到田里告诉丈夫仙童送子的消息。
丈夫紧了紧腰间的勒裤巾,啧道:“你莫不是被日头晒昏了脑袋。”
“大白天别在这里发瘟,成心落了我的面子!”
村里每户的田都挨得近,其他农夫听女人说这话,都当她是想孩子想得要失心疯了。
“刘哥,你屋头媳妇怕不是脑子要出问题了?”
男人失了脸面,甩手就是一巴掌,吼道:“回屋发瘟去,别耽误老子做事。”
女人被这一巴掌给打得冷静了,又含胸驼背不说话。
旁边络腮胡的汉子抹了把咯吱窝,玩笑道:“刘当家的,你媳妇都这么说了,你可不得提醒着点,别跑到别个屋里求子了哈。”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男人笑了一下,勒令女人快回家。
女人哎哎走了。
大家伙夸男人好脾气,说要是自己的婆娘跑到田里来,非提着脖子揍一顿。
至于这话真假,全是嘴巴一张一合的事。
女人才走到屋门口,田里的事就已经传到了邻居耳朵里。
隔壁婶子吐掉瓜子壳,站在树下,后脚跟抵着,脱了一只鞋晾脚。
她说:“婶子不是说你不好。”
“你去都是光膀汉子的田里,也不知羞,不给你男人的面子想想。男人嘛,面子多重要。”
“平添了麻烦,有得是人嘴你。”
她说:“你男人没休你,就是你天大的福分,他天大的肚量了。你日子还要不要过下去了?”
女人支支吾吾:“真的有仙童送子给我。”
嫂子哼笑,没了兴致地拍拍裤管子,看起来是要去村口和姐妹八卦了。
她说:“你哪有这个福分。”
阿茹抿嘴进屋,想着隔壁婶子的话,脸垮下去,呼吸急促几下,陡然又咧开嘴角,眉头起起伏伏,如此反复,仿若得了癔症。
她突然想到什么,紧握了一路的右手摊开,仙童给她的绿色珠子却不见了。
阿茹慌了神,又笑又悲的脸上多了哭意。
“仙童给我送子,给我送子呢,我会有孩子的,孩子呢?孩子呢!”
她原地打转,然后满屋子找,没找到。
于是拔腿又往回跑。
“准是落下了,准是在哪里落了,落哪里,哪里,哪里……”
阿茹好像把魂连珠子也一齐丢了。
“嘿哎!这不是有仙童送子的刘家媳妇嘛?”
过路的新妇阴阳怪气,头上戴着雁灰色头巾,扭着腰肢好似要给阿茹展示她好生养的臀。
阿茹没理她,自顾仔细沿路找珠子。
“真发瘟了?”新妇撇嘴,脸上满是嫌弃,眼睛却好奇追着阿茹瞧。
她靠近了,听阿茹嘴里不停重复两个字——“孩子、孩子……”
“你哪有那福气。”新妇讲话时头也跟着前倾,刻薄的模样已有村口多嘴老太的影子。
她吊起眼尾,压薄嘴唇,细声说:“你就是个没福气相,莫说你给神仙大帝捐了多少功德钱,怕是一个台阶也没你花钱的份,仙童看得上你什么?”
“生不了便罢,无非低声下气舍下些面子,给男人找个小的就成。”
新妇扭腰,找补似的说:“我可是好心给你想办法。”
阿茹嚅嗫嘴唇,一眼没看新妇,嘴里的话变成了:“我生得了。”
新妇没了趣,嗤笑一声离开。
谁不知道刘家媳妇是个生不了蛋的老母鸡,还是个软柿子,搓圆捏扁无所谓。
又没孩子,又抓不住男人的心,这样的属女人的最下层。
村里的消息传得总是比风还快,男人甩着汗巾气势汹汹赶来,提溜阿茹后领回家。
阿茹哭着叫着:“我生得了!仙童给我送子了。我生得了!”
男人一把揪住她的嘴,说:“你哪还有小姐的样子!早知这样我就不娶你了!”
可是这黄土砖垒砌的四面墙,哪里养得出一个小姐呢?谁又还真当阿茹曾经是个小姐呢?
阿茹还要说话,男人却拎起了巴掌。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休你是为情分。”男人说道“情分”二字,阿茹终于敢抬眼看他。
下一秒阿茹缩起脖子,男人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再丢我脸,撕烂你的嘴!”
她男人还是爱她的,她这样告诉自己。不然他为啥只管她,为啥会觉得丢脸,为啥不休她?
阿茹心说:因为他们是一家人,相依为命。男人肯定听了闲话,心里不快活而已。
那为什么不快活持续了两年多,她好像只是逐渐沦为了男人的快活工具,而不是妻子。
那也是我的错。阿茹心想,是我五年无所出,不怪他苛待于我。
“你自己待着,别出门。”
男人把阿茹关进屋子,却没回地里,仔细检查了门锁,搓手跑到后村去了。
这个时间,村里男人都在田里,女人都在河边或是村口,少有几个在外走的。
不出门的,只有没田没儿的寡妇。
阿茹还是自言自语:“好歹我们有情分,又没休了我。”
她哭丧着脸开始忙活,丧脸扫地,丧脸铺床,丧脸织布。
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发瘟,灌水灌花了眼,她就是没儿子命,没儿子的女人走到哪都贱,谁瞧得起呢。
她也瞧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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