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坐在女人指的假山下,并膝垂首格外乖巧。
不久便有个垂螺髻的短衫姑娘端着包子来了。
阿离道谢,她上下打量了阿离,目光探究好奇,捂嘴笑着离去。
阿离没时间疑惑,她实在太饿,抓着包子,先环顾四周,见没人了才狠狠往嘴里塞一大口。
谁知里面的馅太热,又迸出油,烫得阿离张嘴猛哈气,舍不得吐掉,又怕包子脱口,她仰头,忍烫咀嚼,嚼几口,又哈几口,如此反复,总算是把嘴里的包子吃下去了。
好吃,真好吃。
阿离抹掉眼角的泪,低头对着手里包子吹气。
吹了没几口,又往嘴里塞,还是烫,但也不知是先前烫麻了,又或是包子太好吃,阿离只觉得喉咙一滚,嘴里的包子就没了,好似没吃似的。
阿离缓了缓,揉揉肚子,告诉它:“你已经吃了一个包子了。”
“现在给你吃第二个。”阿离脸上浮出笑。
双手捧着包子,虔诚地咽下口水,小心啃了一口,仔细咀嚼。
又一口,这次吃得更慢了。
阿离吃着吃着低下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扭身趴在旁边池子边汲水喝,却看见自己红彤彤的眼睛。
有什么液体从眼睛落下,又落回水中自己的眼里,漾起小小的涟漪。
阿离伸手一抹,是自己的眼泪。
包子太烫了,烫得怪物都流眼泪。她想。
阿离不敢再看,专心吃手里的包子。
可是肩膀开始抖动,然后连带着自己的身体,像是拢聚的乌云,翻涌着酝酿一场大雨。
眼泪往下砸,阿离用力咽下包子,捂脸没有发出声音。
都说妖不会流泪,她掉了那么多,她不是怪物,她可以回家了。
阿离抓起第三个包子,完完整整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随着她的咀嚼晃动。
吃完再想拿下一个,手却放下了,十指交握,放在腹部不再有动作。
“你吃饱了?”突然有人问。
阿离猛然起身,左右寻找说话的人,没找到。
“我,我没吃饱。”阿离诚实道,“但是主人家的东西,我不能贪多。”
“那你也太傻了。”头顶突然一痛,一颗小石子滚到地上,阿离身后的假山高出冒出个脑袋。
“这里不缺你一口吃的。”假山上的男生说,“我以前经常来,这里的厨房总有剩的吃食。”
阿离仰头,眨巴眼睛:“这位小哥,你在这里做工吗?”
男生嘴一撇,眉头团起又松开:“不是。”
他指着假山后的围墙:“这墙和假山一般高,又离得不远,我爬上墙,跳进来就是。”
阿离:啊……
“但是我可没有偷。”男生扬声说,“我吃的是她们吃不完剩下的而已,而且,我也有帮忙收拾。我,我不缺吃食的时候是自己花钱买的,除非实在要接济。”
他摆手跳过这个话题:“你快吃,吃饱我带你出去。”
阿离却摇摇头:“不能吃了。”
“那我带你走,你上来。”
阿离还是摇头:“不成,我得和主人家打招呼才能走。”
男生“啧”道:“你就别一板一眼了。你知道这是哪吗?我特意来叫你走是为了帮你!”
“你为何帮我?”阿离问。
“嘿,我看你这个女娃好坏不分。我在那个巷子里看人给你指路,怕你真被卖了,才跟到这里的。你不怀疑别人居心不良,反认为我有坏心。”
他哼哼两声,还是劝阿离走。
“他们没骗我呀,我确实吃到了包子。”
男生叹一句:“你也太好骗,人良善到一定地步就是蠢啦!”
“可我也不能因为你一句话就认为别人坏。”阿离说。
男生无奈:“未免太犟。”
“你去那个女子出来的房间看看,里头都是做皮肉生意的妓子。”男生耸起鼻子,说这话时不大情愿的样子,音量越说越小。
“你待到你的主人家回来,你就要被卖到妓院了。”
阿离回想女人的样子,眨巴眼:“我得等等。”
男生不说话了,双手交叉坐在假山上,百无聊奈问她:“你眼睛受伤了。”
阿离垂下头:“不疼。”
“我又没问你疼不疼,不疼就没受伤吗?”
阿离抿嘴,却听“哒”一声,手边掉了个小葫芦瓶子。
“这是什么?”
“药。我常用的,很有效。”
阿离手放上去,又仰头看他,直到他说“给你擦”,才拢进手心。
“谢谢。”
“切。”他漫不经心嗤笑,移开视线,耳尖莫名多了点红色。
“真是别扭。”几乎是自言自语,他嘀咕着,“只被人喊过打,还没被道过谢呢。”
阿离眼睛一弯:“谢谢你,小哥。”
“喂!你这人怎么那么爱道谢啊,一遍就得了。”他摸摸耳朵,听得怪痒的。
“受人恩惠,当然要道谢。”阿离说,“那位妈妈在我落魄的时怜我,自然多道一声谢。”
她眯笑着看向他:“你关心我,又愿意将贴身伤药分享于我,药可能不贵,但对我们而言却稀缺,当然也要道谢。”
“我都感激不尽。”
男生视线飘忽,在阿离含光的眸子上掠过,面上红了两片,嘴张了张,不想好面子说违心话伤人,也不想承认自己不好意思。
于是说:“你怎比书生还有规矩,不像在这个世道混饭吃的。”
他膝盖一弯跳下来:“你这个心眼铁定受欺负。”
阿离只是笑,也不否认:“确实傻,但没那么傻的,小哥放心。”
“我看你有那么傻。”男生夺过阿离手里的葫芦瓶,拔开塞子,给她伤口撒药粉。
听得阿离“嘶嘶”吸气,又说:“你也不想,万一我瓶子里装的什么不好的怎么办。”
阿离还是笑:“我看人很准。”
“呵,那不一定。”
两人等到天光都薄了。
院子里多了人声,有女子披衫路过,抱怨着又要开始干活。
男生推推阿离,示意她快走。
阿离又望了望下午女人离开的方向,估摸着等不到了,才点头。
拾了一手深色石子,在水池旁摆出个谢字,才和男生一起爬上假山。
“你会写字?”男生问。
“会一点,有时候去拾柴火,路过私塾看见先生教过。”
私塾穷人家是去不起的,女孩是更加不可能去的。而私塾也不可能建在去拾柴火的路上,去集市的路上还差不多,想蹲私塾墙角,只能刻意掐着时间偷听。
男生没戳破阿离小小的谎言,只说:“那你学得很快。”
他坐在墙头,伸手拉阿离。
阿离说:“我可以自己跳过来。”
“小哥,你是好人,包子坊的妈妈也是好人。”
男生嘴一撇:“好了好了,你话怎么那么多,一天天谢不完夸不完似的。”
阿离跨到墙头,利索跳下去,拍拍手“嘿嘿”一笑。
“傻气。”男生说。
他拍掉阿离裤腿的灰:“你那么小,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的,知道回家的路就回去吧。”
阿离偏过脸走:“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男生追上去,心照不宣:“你爹打你了?这世上哪有不打孩子的。”
他说这话时眼睛盯着地面,显然是自己也说不清道理。
“你回去吧,回去有饭吃。将来长大了就好了。”他说。
“长大又不是良药,药只能我吃,又不能给别人。到时候不是我的病好了,而是我习惯了。”阿离扁嘴道。
男生两步并作一步,“呸呸”让她别说晦气话。
“什么病不病的,这话不能乱说,万一真得了怎么办。”
他抓着阿离:“快呸呸两句,把话呸掉。”
阿离被他缠得无法:“呸呸。”
“再踩一脚。”他说。
阿离:“小哥,没那么严重。”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男生执拗要阿离踩,言语中的关心做不得假。
阿离看着他,笑意盈盈,听话踩了一脚。
他这才长舒一口气:“你这个小孩,还没长大呢,就操心长大以后如何。这个世道人没有家就没有退路。你既然叫我一声小哥,我便劝劝你罢。”
阿离还是摇头:“我是被娘亲赶出来的,除非我娘找我,不然我就没有家。”
“她是你娘,还能恨你不成?”
阿离没有回话,一双圆圆眼剔透得像水中琥珀,就那么看向男生,好似把什么都说了。
“算了。”他弯腰说,“你这么乖巧,你娘肯定会来找你的。”
阿离憨笑一声,低低说:“嗯,会回来找我的。”
“那在此之前,你住哪?”他目光闪躲,“我可没地方腾给你。”
阿离:“回巷子。”
“那不成!”男生急急否决,又磕磕绊绊别扭道:“我也可以挤一挤。”
那至少有地方睡觉,阿离面上一喜,却很快低了头:“谢谢你,小哥,但是不好让你为难,还是算了。”
男生“啧”一声,拉着她就走,给自己行为的解释是:“我好人做到底喽。”
……
入了夜,短衫姑娘才来收拾水池边的盘子。瞅见石子搭的字,捂嘴笑笑。
绕过回廊,进了一栋更高的红楼,大片灯笼照亮圆形客厅,管弦靡靡,有露脐薄衫妙龄女子翩翩旋舞。
姑娘去了顶楼里间,推门唤了句:“妈妈。”
得了许可,才附耳说:“那小孩留了个‘谢’字。”
女人嘴角含笑,指尖耳坠泠泠作响,她起身推开门,飘柳似的往楼下去,游刃有余回应走廊每一位顾客的调笑。
“您玩着。”
她一转身,手下女儿满面酒醺,一人问道:“妈妈今儿个因何开心,咱坊里来了个富贵官人?”
女人抬眼,笑说:“不过得了一声谢罢了。”
“哦?怕不是我们的谢,是常吃咱厨房那兼工的?给他留什么好东西得了谢?”
“包子罢了。”女人说,“不止他一人的。”
女儿擎了杯酒,有男人拉着她要走,她回了个媚眼,玩笑道:“他是个好打发的,妈妈你怎么也是。”
女人笑笑,袖子拂她脸上:“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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