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你叫什么名字?”阿离问。
她蜷在蒲团上,一手做枕,火光映在她带笑的眸子里,溅起的火星子飘到上方的泥塑菩萨脸上,将斑驳的眉目照亮一瞬,而后熄灭。
男生盘腿坐在菩萨脚下,用树枝插起两包子,架火上烤,说:“没什么好问的,如果你以后要离开,我们最好不要互通名字。”
“为什么?名字而已。”
男生抿嘴:“人本生而无名,有名才算世间一份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不知道名字,相处得再好也只是熟悉的陌生人,互通了名字,分开就有了羁绊,这样不好。”
阿离还是不明白,男生说:“人可以相识,也可以不相知。你像之前那般叫我小哥就好。”
“好,小哥。”
小哥窸窸窣窣起身,把包子递给阿离。
“热了。烤完更好吃。”
下午他把剩下的包子尽数兜了回来,阿离看见的时候,他说:“哥教你,这叫不打无准备之仗。”
怕阿离不吃,他又解释:“我拿的,不算你多吃,别有顾忌。”
阿离接过,道了谢,他耸耸鼻尖,捞半怀的茅草,严严实实堵住漏风的窗,拿木板抵住门,若是以往他一个人睡,漏点风雨便也算了,如今多了个小孩,自然多照顾些。
等阿离吃完了,两人坐着烤了会火,他仔仔细细灭火踢散柴堆,叫阿离早些睡。
阿离拽着唯一的薄被,要小哥盖一半,他不肯,阿离拉着他,把被子掀过去,他哼哼道:“稻草更保暖。”
“能不能别吵我,明儿个我得去再薅些茅草,屋顶下雨会漏,你要是不想睡觉被雨打,现在别烦我。”
他龇牙咧嘴吓唬阿离:“你不乖我就不让你住了。”
一把扯过被子,给阿离盖上,四角压实了,又铺上层稻草。
他刚躺下去,又不放心再铺上一层。
这回终于躺下了。
黑暗中,阿离蜷缩在被子里,却睡不着,乖乖安静了一会儿,悄悄睁开了眼睛。
“小哥。”她轻声道,“谢谢你。”
小哥也没睡,背对着阿离,声音有些疲倦,似乎是睡着又被阿离说话吵起来了。
“知道知道,你真的太爱道谢了,小孩。”
“我不是爱道谢。”阿离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额头有夜晚的凉意,心却暖洋洋的。
她说:“我应该谢你的,小哥,我现在又不能给你什么回报,谢你是应该的。”
小哥一时没说话,阿离以为他睡了,正要闭眼,却听他骂了句:“臭屁孩。”
小小的寺庙里两处暖源凑在一块,拢起的小被子下有笑声传出。
“笑什么?骂你你还笑。”
阿离不恼,她心里明镜似的:“小哥,你比我爹娘还要待我好呢。”
小哥翻了个身,微怒道:“傻子,谁要做你爹娘。”
阿离将脸往被子里塞,声音被捂着,极小极轻:“知道,你是我小哥嘛。”
小哥脸隐在黑夜,良久,又翻了个身,背对着阿离道:“小哥怎么会比得上爹娘呢。小妮子光说好听的唬我。”
他越说越低,像是在梦中呓语,最后几个字只有口型。
翌日,天已大亮。
小哥抱手坐在小庙门槛上,望着面前蜿蜒的泥道,发呆。
他素来觉浅,毕竟这个破庙又不是家,谁都有可能进来。
天色微亮时,他就察觉到了阿离起床出了门,轻手轻脚的,生怕把他吵醒了。
小哥知道阿离心心念念回家,故而阿离离开也没阻止。她既然不想让他发觉,他装没发觉就是。
是啊,人都有家的,小哥比爹娘待她还好,她还是要回家的,小哥又不是爹娘。
他这般自我安慰着。
小孩既然知道回家的路,他还操心什么呢?他每天都忙着填饱肚子,哪有什么闲工夫管她。
我才不管她。
可是刚要踏出庙门,目光却不自主望向她离开的方向。
那个孩子是个傻的,万一又被人掳了去怎么办?
嗐!那也不关我事。
那她要是忘了路回来呢?
小哥想,我实在是孤单太久了。有个人陪陪我,也是好的。
可她有爹娘,何苦和我待一块儿?
“算了算了。”小哥坐在门槛上,“我本也不是什么有良心的人,一夜之间良心发现了不成?”
他坐不住,在门口来回踱步:“她若是回来了,瞧不见我怎么办?”
“嘿!”他脚一跺,“我做什么大善人。”
可是走来走去,到底还是坐回了门槛。
“那孩子傻,不会不告而别的。”
他仰头看向寺庙破烂的屋檐,有春枝攀上,在风中颤巍巍摇摆,阴影落在他脸上。
“这破庙,倒也适合我。”
呆了没多久,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喊:“小哥。”
小哥只一眼,便笑喷了。
他赶忙小跑过去。
阿离这个傻子一手攥着衣摆,兜了一堆不知什么东西,另一只手抓着捧柴火,倒是利落用长草绑成了一束,只是她实在小,又微弓了背,那柴火拖在脚边,还是比她人高,称得她跟个小老头似的。
小哥接过她的柴,才发现这傻孩子不知道从哪背了个锅回来,难怪背直不起来。
那锅囵圆一大个,锅黑极重,锅边烂了个大口子,少了个手柄。
不过锅再烂,一般人家也不会随便丢,这孩子捡了狗屎运,还真给她背回来一个。
小哥哭笑不得。
“你衣摆里兜了什么?”
“蘑菇呢。”阿离仰头笑吟吟,“我可会找蘑菇了。”
小哥一手扛锅,一手提柴,全然忘了之前对良心的拷问,脚步轻快着,问阿离:“你采的能吃嘛?”
“当然可以啦,我经常去采的,能找到好多,可以烤蘑菇,煮蘑菇,蘑菇怎么都好吃,还抵饱呢?”
阿离一脸骄傲,小哥耸动鼻尖,玩笑道:“这说得,你以前还能吃不饱不成。”
“嗯啊。”
庙前的树亭亭高立,树叶摩挲着,却莫名让阿离的回答那么清晰。
她说:“都怪我长得太快啦。如果我长不大,就不会吃不饱的。”
小哥顿住,指尖动了动,犹豫片刻,摸上阿离眼角。
阿离眨眨眼:“我没哭,不要擦眼泪的。”
可是她眼眶红了,小哥收了手:“我以后……”
以后什么呢?他自己都食不果腹。
“你以后肯定不会饿肚子的。”他只能这样说。
“嗯。”阿离架起柴火。
她特意捡了几根粗长的柴,就为了架这口锅。
蘑菇投进去,再添些洗好的野菜,两人蹲在一起守着锅。
两根木枝削尖,做筷子也做签。
小哥拿一根抬手在锅里搅拌,说:“下次不用起那么早,你还是小孩,要多睡觉的。况且也扛不动柴,以后吃食我去找。”
“那小哥你多大?”
他蒙了蒙,年龄这事太久没人关心过,他一时竟答不出来。
“十四。”他说。
阿离:“真的吗?”
小哥实在看不得阿离剔透的眼睛:“好吧,十二。”
阿离一口咬下签子上的蘑菇,含糊道:“看吧,你也是小孩呢,没比我大几岁。”
“你,我才不是小孩呢,我和你不一样,我在外面呆了这么久,你才出来多久?!”
阿离:“有什么不一样,我们现在一起生活。”
“当然不一样,你……你要回家的。”小哥看着她。
阿离笑了一下,又低头添了把柴,声似喃喃:“是啊,我阿娘会叫我回家的。”
小哥闷头塞了两口野菜,将剩下的拨到阿离那边:“我吃饱了,锅里的你要吃完。我要去做工了。”
“我可以帮忙吗?”阿离问。
小哥:“不行,我是去搬货的,你太小啦。”
他起身,没什么好收拾的,只叮嘱阿离别到处乱跑。
阿离点头,笑容清浅,乖极了。
小哥忍不住揉揉她头发,不自觉也漏出一个笑。
“我晚上买肉回来,我们吃肉怎么样。”
没等阿离开口,他一锤定音:“就这么说定了!”
他又叮嘱了几遍门窗的安全,转身脚步带着雀跃,出了门,人却往后拐,探出一个头,朝阿离道:“喂,你要等我回来哦,不等我没有肉吃。”
“嗯!”阿离点头,坐在稻草上挥手。
小哥第一次如此欢欣着去干苦力,有人等自己回去,做什么都多了些盼头。
我孤单太久了,老天让她来陪陪我,这是我好人做到底的奖励,哪怕只陪一阵子也好。他想。
“今天蛮有干劲嘛。”翘胡子货主拍拍小哥肩膀。
小哥双手作碗状,领了今日的工钱,挨个数了数:“老板贵气,我肯定好好干的,下次有活您还找我。”
货主摇头:“上面有令的,年纪小不能雇,我看你孤身一人也可怜才让你来,只是近日抓得紧了,我不能再叫你。”
“我可以再少要工钱的,老板。”
老板盯着他,目光如藤,他一下定住:“你说你十四,我是不信的。”
还想再求求情,老板摆手让他走了。
小哥叹口气,倒是没有太伤心。
上面之所以抓得紧,无非是因为上月国祭,皇帝颁布了新令,各州整顿隶政,清理流民,净化市容,施粥补,设留容所,凡无家可归者,皆可得援助。
小哥想,日子应当要好过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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