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驴官?”
阿离躺在干草堆上,顶上垂下两个脑袋,一驴一人龇牙看她。
她不懂什么官职,只知道听别人说过“小驴官”。
“哪?”
那人四下看看,溜圆眼问:“我怎么没看见?”
阿离爬起,瞅了眼他旁边哼哧的驴,他也哼哧一声,哈哈大笑。
“小驴官没看见,看见了小马官。”他指指阿离。
阿离摇头:“我不是官。”
他嘿嘿笑,摊手展示自己的粗布衫:“我不也不是吗?”
“妹子,给我家老爷的驴喂喂吧。”
阿离:“老爷是谁?”
“就是你说的小驴官呀,这是小驴官的驴。”
阿离淡淡“哦”了一句,牵过驴,徒自喂草。
那人却来了兴趣,单手叉腰歪头在阿离旁边问:“既然知道小驴官,怎么他来了你却不惊讶?又或者,你是不是应该,应该……殷勤些?”
阿离的病才将将熬过来,此时不大想说话,声音微哑:“我喂草不殷勤吗?”
那人看阿离动作娴熟,服侍得驴很舒服,点头称是。
他说:“诶,那你应该听过了,小驴官告过很多地方官的状了,我是小驴官的仆从,不若你说说你东家有什么黑事?”
“干得不痛快了,让我们老爷告上一状去。”
阿离看他沾沾自喜,昂首挺胸,面上挤不出来一丝笑意。
“关我什么事呢?我不管闲事。”
仆从笑嘻嘻:“不想看你东家吃瘪?”
阿离看他一眼:“我没有东家,我吃的是鞭子,穿的是眼色,住的是施舍,用的是天恩。”
阿离撇头走开:“留容所里,人连人都不是。”
那仆从顿时收敛笑容:“既然如此,那更应该找小驴官告状了。”
阿离不说话了,仆从自讨没趣,贴上去问:“怎的?护着你吃饭的地方?”
阿离静静飘来视线,无悲无喜看着他,他与阿离对视不过几秒,一双眉毛挂起,脖子后缩。
“怎这样看我?”
阿离说:“您跟随大人多时,想必见了不少被告的官吏,您数一数,有几个真的丢了帽子?无非几把金银就能解决的事情,动不了他们分毫。”
“那些向大人告状的仆役,被知道了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
仆从不认同道:“那也不一定,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谁告的状?”
阿离面无表情,仰头指了指天空。
天上薄云悠悠,长空铺了层浅灰的雾。
仆从:“什么?”
阿离目不转睛:“若我是云,就能飘出这个地方,是虫鸟,就钻走飞走,是草籽,也能一点点滚出去。”
“可惜我是人。都说人是世间主宰,其实人都被主宰,连自由都受缚,缚住人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于是想挣脱,却无法。”
仆从听得乐了:“那你也不能这样什么都不做吧?不憋屈?不期待有人来救一救吗?”
阿离:“我有个朋友,他曾经也期待。”
“然后呢?”
“死了。”
“哦,那太可惜了,也许再多等几个月……”
“等不了。”
“为什么?”
“因为心先死了,人才死的。”
仆从愣了愣,转而噗嗤一笑:“你个小女孩,懂什么,说得那么,那么消极。”
阿离扯动嘴皮笑了一下。
他突然弯腰,正色问:“那你呢?你的心死了么?”
阿离:“也许快了吧。”
他直起身子,两手负身后,又撒开手,微弓了背,摆出一副骄傲的样子。
“我老爷是好官呢,能为百姓谋出路的好官,你的心不妨慢一些死,或有好事发生呢?”
阿离:“与其等人救,不如我自己逃。”
这话倒让他吃了一惊:“你有逃的想法?筹划了否?”
阿离低头:“我只是说一说罢了。”
他眼珠子转悠,从阿离脸上转到浮云霜天,少顷,总结了一句:“你倒有趣。”
或许是真觉着阿离有趣,这个浓眉皂帽的仆从往后时常来马厩找人说话。
他说他叫小济。
“哪个济?”
“兼济天下的济。”
阿离吐出嘴里嚼碎的草药,团在宽叶上,迅速覆盖膝盖伤口,茅叶捆三圈绑好结。
她说:“达则兼济天下,小济哥,你家老爷对你很不错,普通仆从,得不了这样的名。”
小济挑眉道:“我自己取的。我跟着老爷这些年,也是读了书的。”
“你呢?妹子什么名字?”
“单名一个离,叫我阿离便是。”
小济:“什么离?吃的梨?”
阿离:“离分的离,离离原上草的离,野火吹不尽的茂盛。”
“阿离读过书?”
“没有,听过书。”
“书怎么听?”
“蹲在墙角,爬上树杈,偷偷摸摸听。”
小济良久不语,仰头长哈一口雾气,才道:“也算件有趣的事。”
“你想回家吗?”
这回换阿离沉默。
小济又问:“你不想回家吗?”
阿离微眯眼,透出些茫然:“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称为家,我的爹娘,并不喜欢我。”
“我既不是男儿可考取功名,又不是小姐能给家中谋一份厚实彩礼。”
小济长长“啊”一声,似是不理解。
他说:“父母之爱,当为子谋虑深远,只觉亏欠,而非常觉吃亏。你何错之有?”
阿离看了他一眼,蓦然笑了,笑出声音,面容渐柔和,她两手抱膝,学着小济的样子仰天呼出一口雾气。
“自然,我何错之有。”
小济这时才觉得阿离真正放松,露出的笑代表可以与他交心。
小济与她说了一出故事。
讲男孩的母亲曾是富商的外室,在小巷子里生养了他,八岁时他入了富商祖宅。
不熟的父亲说只要他努力读书,争得名次,就能将娘接回家。
可惜不过两年,命薄的女人便死了。
男孩找到封遗书,原是女人自知身份登不得家门,担忧阻碍了孩子认祖归宗,遂服毒自尽。
“爱子而舍命,大勇也。”
阿离听他感慨完,问:“这位富商家中有其他公子否?”
小济莫名其妙:“怎扯到这个了?”
阿离张嘴犹豫了一下,道:“若富商有其他子嗣,为何要接了外室子回家?又对他寄予读书的厚望,商贾家想考功名,唯捐钱一路,此路非举半生财物不通。扶外室子,不值。”
小济说:“或是那老爷爱惜外室,爱屋及乌罢。”
阿离摇头:“无论如何,老爷的正室夫人不可舍得如此应付。若为家族功名,更不因寄厚望于贱籍人子,此子青云路受缚。”
“若富商唯此一子,其娘亲必然要留,幼子离母,心有所寄,当是母凭子贵。”
小济:“阿离的意思是?”
“男孩的娘或许非自尽,疑是他杀。大概老爷也知情。”
阿离说完便笑:“不过这只是个故事而已,既然是人为编撰,自然会有漏洞。”
小济平直的嘴角微微上扬,叹笑道:“也对。阿离小小年纪,思虑缜密,可赞。”
阿离看他一眼,起身:“小济哥,哪怕那位母亲死于自尽,其实你并不太看得上这种牺牲吧。自杀实则愚蠢,他杀只怪羸弱。”
小济只是笑,阿离便看着他笑,看他开始笑得脸僵。
他捞一把干草甩阿离身上,有些许恼怒:“净看着我干嘛!”
阿离诚实道:“小济哥,我俩有缘不是?”
小济点头。
阿离说:“我知道我们不会是一路人。”
小济:“你今儿个好生奇怪!寻常理我几句不能再多,现在干说些驴头马嘴话,根本听不懂。”
“我是留容所的流浪汉,你是小驴官的书童,自然比我前途无量。”阿离说。
“书童有什么前途无量的?”
“当然有。”阿离换了副轻松的表情,调侃道,“我听说你的老爷一路收了不少礼,你呢?有没有?”
小济登时反驳:“什么收礼!都是那些人无偿给我们的。我们可没伸手,别人想塞,拦都拦不住。我们老爷可没答应他们什么。”
阿离点头称是。
“那小驴官是多大的官?”
小济鼻子哼气:“既然是小驴官,那就是管小驴的官罢。”
“哦?不是朝廷官?”
“不是。”
阿离又摇头:“我看不像,南下又北上,自是有文牒,也许不是小官所以不必说,而是官太大,所以必不说。”
小济舌头一下打了结,叫了一句“胡说”。
“若真那样才好,我跟着我家老爷,两人一驴可没少受苦。”
阿离见此放弃了这个话题,转而问他什么时候走。
“再几日,老爷待够便走。”
“哦。”
小济佯装生气:“你特意问我什么时候离开,怎么反应如此敷衍。”
阿离笑道:“那我预祝你前途无量。”
小济乐呵呵:“就该这样,积极一点,谁知道以后如何,不知道的话,可不就是无量啦。”
他离开马厩时又强调:“阿离,你心里想得太多,人容易萎钝。你年纪还小着呢,不要让你的心死的太快,将来谁知道有没有转机呢?”
阿离摆摆手:“没那么早死,有人说过,我能长命百岁呢。”
小济笑嘻嘻的:“那更好。”
阿离转身做自己的活,只是站这么会儿,膝盖又开始疼起来了。
马儿踢蹄朝她叫唤,阿离挪到围栏边,开门扶住马腹,靠了一阵子,小心坐到干草堆上。
留容所近日事情多,阿离在这里干活,讨得了些空闲。
她坐在阿方坐过的地方,歪头不消片刻就闭上了眼睛。
模模糊糊地,她想,长命百岁或许也不是什么好事,谁知道是命长,还是苦难更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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