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晴,人影如墨。
驴蹄声稀稀拉拉响起,留容所最大的长官穆亭长才现身。
此人儒须美鬓,纤瘦的中年模样,拱手朝小驴官行了礼,一张笑脸说着:“怠慢,怠慢。”
传说中的小驴官有双窄眉,年轻的双眼眯起来笑,像是挑弯的扁担,几近淳朴,说着:“不敢,不敢。”
两人寒暄几句,互解释了一番来由,直至穆亭长抚掌称是,交谈才算结束。
“请。”穆亭长抬手,示意小驴官可以启程离开了。
蹄声复起。
正要出大门,忽听一声喊:“且慢!”
众人驻足,太阳底下掌事弓似的弯嘴抛出来,两排牙齿里蹦出一句刻意讨喜的“嘿”。
小驴官了然,下驴又鞠礼。
“您看看,您的东西忘了拿,可别落在这里了。”
管事提溜两大红漆盒子过来,特意掂了掂,传出闷响,听起来有些份量。又不紧不慢掀开一角给小驴官瞧清楚了:“是您的东西吧?”
小驴官却不说话,抬手,小济便上前,接下所谓遗留物。
又一个翻身上驴,还未走,再听得一声——“慢着!”
小驴官背对着众人不语,小济转身恭顺道:“亭长大人,再有事,便和小的说吧。”
穆亭长笑嘻嘻的,只说:“没什么大事,这些天你家老爷在我这儿,我却未尽地主之谊,实在愧疚。”
这话着实奇怪,已是寒暄过的话术,莫名其妙再说了一遍,便是已经这般无话可说,还要,三番五次阻人离开。
小济还未再说,穆亭长已将愧疚消化,叹了一声,挥手道:“我与李老爷一见如故,既今日行程匆忙,只能期待下次再续。”
留容所距城门不远,“我等目送您出城。”
这便算告一段落,小济拉着驴子,暗自扯绳催促。
走得稍远,嘀咕道:“这里的人假惺惺的,尽是客套。”
日头高照,人影淌成一滩,管事探长脖子瞅,再一晃眼,撇到亭长,悄声缩回去。
穆亭长背手,第一个转身。
“等等!等等!不要走!”
阻声又起,众人互相扫视一圈,突然蹦出一个半大的孩子,扯开嗓子喊——“小济!”
亭长吼:“哪来的崽子,逮回去!”
掌事认得她,叫阿离的倔种。
“别叫了,等我抽烂你的嘴不成!”
亭长激动道:“还不堵住她的嘴!谁准放出来的。”
三五人朝阿离扑过去,阿离已然在心里排练了无数次,两次从衙役手中挣脱,嘴里呼喊着:“小济!小济!驴有问题!”
“堵她的嘴!”
一时间场面混乱,然而片刻后,阿离还是被一刀柄掼倒。
亭长一把夺过掌事手中长刀,“嚓!”
“不如杀了轻快。”
阿离攥紧拳头,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刀光一闪,远处爆出一声惊叫,而后是此起彼伏的闷痛声与箭矢破空声。
此遭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
长刀落地,亭长凝容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死人了!”
亭长:“那驴官是否死在城外,出了城门,便不干我事了。”
“不知哪来的飞矢,乱射一气。”
“那驴官被射死,鲜血喷张,衙门的弟兄也死伤数人。”
“何方竖子!挑衅至此!”
阿离趁乱,沉下一口气奋力狂奔,居然真叫她成功了!
在留容所大半载,她终于踏出了这扇门。
可她奔跑的方向却是众矢之的。
“小济!”
小济仓皇间回头,脸上挂着小驴官喷洒的血浪,两耳嗡嗡,只见阿离肃穆决然奔向自己,手里握着刀鞘。
“愣着干嘛!跑啊!”
阿离比小济矮一个头,抓着他便逃。
小济抱着一个盒子,跌跌撞撞跟着阿离。
所幸箭矢在已射杀小驴官后便逐渐减少,等亭长反应过来,阿离和小济已经不知往哪逃走了。
“亭长,追否?”
穆亭长略一思虑:“不用,逃了个贱民,抓一个补上就是。”
“至于那个仆从,现有人不想放过他们,不用我插手。哼,那驴官死便死,还祸害到我手下,我折了兵,不宰了他已是仁慈,驴的事,吿不到我们身上。”
“是。”
亭长:“那驴死了吗?”
“也死了。”
亭长:“烧掉。敲碎骨头洒乱葬岗。”
……
夜浓星稀,高墙之下。
阿离和小济并排坐。
小济摇了摇红盒子,满意听着里面闷响连连。
他说:“分你一半。”
阿离却摇头:“你认为,留容所真会舍得出这么大的血?”
小济不信:“当然,我与老爷一路走来,哪次离开不是盆满钵满。”
“阿离,我分你一半,就此一拍两散,你从那出来了,我老爷死了,我俩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阿离抬眼,目光深深:“我们暂时不能散。”
“为什么?”小济抱住盒子,“你难不成要全部?不成,你虽然救了我,但是全部给你,太多了,我不愿。”
阿离看着他,不知在琢磨些什么。良久,挪开视线。
“小济哥,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反而是我该问你,为什么?”
小济收敛表情:“什么为什么?”
阿离:“为什么,你家老爷死了,你却一点不伤心呢?”
小济喉咙卡了一下:“我老爷固然好,可我到底是个仆人,除了感念他的好,再做不得其他。”
“况且!”他提高音量,“我伤心也救不了老爷。”
阿离突然轻笑,她说:“小济哥,我们都实诚一些。”
她手压上小济膝盖,缓身道:“其实,你家老爷根本不是小驴官吧。”
“你说什么?胡说!胡说。”小济挥开她的手,“我们难道还假扮官员不成。”
阿离不为所动,自顾继续道:“我猜,小济哥,你才是真正的小驴官。”
小济脸上的恼怒呆愣一瞬,蓦然笑出声:“我?你糊涂了。我这个年纪,能做官?卓考都要二十五岁才有资格参加。”
阿离也笑:“小济哥,我觉得我没糊涂。驴背上的那位小驴官,几乎不说话,都是你在主导。”
小济:“仆从就能处理的事,哪还要主子亲自开口。”
阿离:“当然不只是这些异样。”
小济脸色渐沉:“还有什么?阿离,你乱猜,我连一半都不想给你了。”
“你如此在意这些钱财,为何不打开装兜里?”阿离抓住盒子,与小济对视拉扯,“毕竟盒子太重,实在累赘。”
小济面色难看,一把夺过,将阿离推到在地。
阿离却不生气,她拍拍膝盖站起来,说:“还有一种方法。”
小济一时没听懂:“什么?”
阿离作势要走:“我从这里出去,在城门绕一圈,若被射死,你就是小驴官,若没死,你就是小济哥。”
“这算哪门子证明。疯了吧!”
阿离道:“他们要杀小驴官,若杀错了,这会儿应当已经知晓,还有大好机会,自然不能善罢甘休,城门必经之地,必设埋伏。”
小济一动不动,直至阿离身影越走越远,将要隐入黑暗,他终于忍不住,急匆匆奔上前,压低声音怒道:“服了你。”
“你从什么时候猜到的?”
阿离仰头微笑:“刚刚。”
刚刚?之前那一大篇都是胡言乱语套话不成?
小济一愣,转而死死掐住阿离肩膀,他此时内心极其复杂,眼前的小屁孩摆了他一道,如此心思,不见得不比他深沉。
同时他又有诸多疑问,竟不知如何开口。
“你诈我?”
阿离:“抱歉。我急需一个答案宽心。”
若说证据,她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证据,她困在留容所里,连坐驴上的小驴官也仅远远见过一面,她只是心中有疑,盘算着诸多事件首尾,愈发不对劲,想赌一把罢了。
“你要如何?”
阿离:“跟着你。”
“只是这样?那你也没必要拆穿我。既然知道我有意隐瞒,不想叫人知晓,你就不怕我杀你堵嘴?”
阿离摇头:“有何可怕。我等你很久了。”
小济脸一阵红一阵黑:“你这个小孩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有什么捉摸不透的,小驴官,无非我有求于你。”
阿离目光灼灼:“我们这样的小城镇,亭长已是位高权重。留容所是什么样的地方小驴官想必都清楚。”
“小城山高皇帝远,所幸陛下有所察觉,故而近月来了不少巡回使,可这些巡回使,个个狼狈为奸,收了金银就不再管了。光我们这个留容所,一个冬天已然死去一百三十二人,不乏有打死的、累死的、逼死的。每一笔账,我挨个记着。”
“可惜我既无缚鸡之力,又无权无势,唯有忍一字。”
阿离笑:“上月听闻有个戴皂帽骑蹇驴,官小如豆的小驴官要来,自南向北吃回扣,拿着皇帝令牌,我就知道,机会来了。”
“你怎知我不是和巡回使一样狼狈为奸?”
阿离说:“我们的皇帝陛下有所察觉,才出现这位小驴官的,你觉得呢?”
小济看她好一会儿,不语。
阿离继续道:“皂帽蹇驴只是掩护,官小如豆恰是反语。我猜你能直面圣上,进言撤销留容所。”
月色隐隐,沉夜风凉。
小济低头,逆着光,眉眼皆在阴影里,徒留平直的嘴角,似冷刃寡薄。
他的声音低沉:“如果我说你全都猜错了呢?我没什么能耐,就是捡了个令牌,狐假虎威罢了。”
阿离却冷静,她移开视线,向之前的墙角走去:“也许。”
小济跟在后面,半是恐吓道:“你不应该跟着我,今日你也看见了,有人要杀我。”
阿离头也不回的:“哦,我再猜猜,想杀你的不止一波人。”
“这又是怎么猜的。”
阿离:“你这人挺招恨。”
小济:……
“喂喂喂,不是要跟着我吗?怎么现在是我跟着你走。”
阿离:“因为你想。”
小济:“敢把后背露给我,也不怕我背刺?”
阿离弯腰,捡起小济之前落下的红盒。
小济:“你?”
阿离掀开盒子,毫不犹豫将里头银子尽数捞出。
小济:“啊?”
银子进了阿离兜,盒子空了,她握拳在底部锤两三下,反手往地上一倒,掉出一块板子,正翻滚到小济脚边,而后是一堆石子。
银子只有最上面那一层罢了,摇起来闷响的其实是夹层的石头。
小济欲哭无泪:“你不说你不是这样的人吗?你怎么全拿走了?”
阿离沉稳且认真:“在外行走,没钱不行。”
小济深吸一口气,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那你也不能全拿走啊。”
“你这小孩,都不可爱了。”
阿离揣上钱就走:“你也没说我可爱啊,你说我有趣来着。”
小济:……
见他还在原地生气,阿离拽他一把:“跟上。今晚有事要干。”
小济:……到底谁跟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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