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什么,我没说你们可以有遗言。”
刀起。
小济喊:“我乃东阳王世子!尔等何敢放肆!”
亭长却不信,面前不过是个小鬼头,扯什么世子。
“你要是劳子世子,我就是王爷。我看你是癫子,拖延时间也不找个好借口。”
“别眨眼,看刀!”亭长一声爆喝,手起刀落。
“噌!”
然而这次的刀没有落在小济身上,飞石打来,竟直接将宽刀打坠。
一红底玄袍配剑人如影乍现,挡在两人身前:“莽夫,面见我东阳世子竟敢持刀。”
众人皆是惊诧至极。
小济冷哼一声,咬牙站起走过去,掏出金色墨牌亮于穆亭长跟前。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面前的人是不是东阳世子。”
一个地方的小小亭长,又怎么会认得东阳的世子呢。
穆亭长将信将疑,没有挥退堵在他们身后的守卫。
就在下一刻,又一烟花炸开,墙外跳入另一红底蓝袍客,手提一甩拂尘咋哇乱叫的中年人。
两人齐齐落地,中年人生气拍了蓝袍客一掌,轻飘飘的,转而看见了小济,立马激动小步跑过去。
他嘘寒问暖地,说话好像掐着嗓子。
“诶哟我们的世子殿下在这破老小受苦了哟。”
小济将他往前一推:“王公公别废话了,请宣旨吧!”
他捧出怀里的黄布卷轴似的东西,霎时亭长和守卫跪了一地,两位持剑人和小济也跪下了。
尖细的声音响起,场中唯有阿离站在旁边。
一**来的人将她挤开,她看着扬眉高高昂起头的小济,心里一阵恍惚。
她想过小济会是朝廷大官,可是这个年纪做官,又怎么会是按一轮又一轮的考试筛选选拔上来的呢?
阿离位卑眼界也小,她不知道,更没有想到和她一起在地下室饿得头晕眼花讨论吃老鼠的人,会是东阳世子。
一页黄绢帛,写上字,就能解救无数个留容所的受难者于苦海了吗?
阿离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日日夜夜无比期待着,可是这一天突然来了,危难顷刻间化解,她突然就茫然了。
她想起曾和娘亲在官府外磕头,底层人生死攸关的事,不过人上人嘴里的一句话,笔下的两行字。
这个黄绢帛,是苦难的开始,也是苦难的结束,是谁的错呢?是谁的错呢?
她说不出来,可她却不想跪下去,不想跪这位素未谋面却神通广大手眼通天的陛下。
她心里知道留容所的事,陛下,殿下,人上人也不想发生,取缔这个机构更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和功夫,可她就是跪不下去。
王公公将旨意塞穆亭长怀里,退步站于小济身后。
小济肩披上崭新的靛蓝外袍,袍尾拖地,好似逶迤的底气,承托出他无尽的威严,在交错的尸体前,在溅红的地面上,格格不入,屈尊降贵。
“尔等沆瀣一气蒙蔽天子,利用留容所吃陛下给的补贴,残害百姓,挥霍朝廷的威信,甚至强迫民众服劳役,穆亭长,你认为该当何罪。”
穆亭长瞪大双眼:“冤枉啊!”
“我们留容所都是按陛下政令办事的!”
“这里面的人,都是符合规定的,孤儿乞丐,无业游民,孤寡民众,我们留容所教他们技术,让他们以后能自己赚钱吃饭,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
他越讲越快,似乎蒙受了莫大的委屈,可怜又气愤。
“世子殿下定是被贼人蒙蔽了。”他飞快虚指身后死死伤伤的一群人,“至于外出做工,都是他们自愿!”
小驴官在这里呆了十数天,却未曾真真实实进留容所看过,更没有亲眼见到其他人无薪服劳役。
他能见到阿离,纯粹因为阿离恰巧被安排在马厩。
“我冤枉啊!”他连哭带喊,抗诉不公。
“你放屁!”阿离忍不住跑过去,揪住亭长衣领,“放你他爹的,屁!”
小孩怎么会是练武成人对手,亭长一把扇开阿离,厚糙的手,一掌下来打得她耳鸣不止。
“轮得到你插嘴?”
小济身边的人要上前,被他制止。
他静静看着阿离爬起来,恨恨喷了亭长一嘴血水:“呸!”
亭长气得要站起来打人,却被小济指着:“谁许你起的?”
他只好作罢,张嘴立马换了脸色朝小济诉苦求情。
“就算我的手下真做出来了什么残害百姓,枉顾天听的事,那我也不知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一定会配合殿下,找出做错事的……”
“你放得什么狗屁!”阿离打断他,“穆亭长,你有数过城外乱葬岗里堆了多少人吗?”
“你在温柔乡里睡得安心吗?留容所地板上的抓痕和血迹擦都擦不干净!你喝的酒,都是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喉管里流出来的血,你兜里的钱,都是矿场里的尸骨腐肉!”
“你夜里敢回头吗?背后肩膀上,无数冤魂盯着你,要你偿命!”
“你在这里和我们说你不知道,最该死的就是你,就是你!”
亭长怒:“龟崽子胡说八道,平素我都不在留容所里,你要说管制下属不查,是我失职,死了人关我什么事?”
“这几年本就是荒年,百姓能过冬就不易,每年都有不幸的穷苦百姓,乱葬岗死人多怪谁?怪老天爷?还是怪陛下?”
他说这话时,双手朝无形的天子权威作揖,无比正义。
“说得好像我手眼通天,我能做什么啊?”
阿离看着他,胸膛起伏逐渐平稳,好似已被说服。
亭长胜券在握地说着自嘲的话:“毕竟我只是一个小小亭长……”
阿离嗤笑一声。
“唰!”
一刹那,玄袍腰上宝剑已出鞘,剑柄握在阿离手上。
说时迟那时快,寒光没入亭长脖颈,阿离手腕一转抹开,热血如雾喷洒。
“唔!”
穆亭长下意识抬手捂住脖颈,可是他的头颅,此刻与身躯只连着一片皮肉。
一切都太突然,他外凸的眼球布满红丝,好似留容所地板洗不掉的血迹,愈发密集,愈发深刻,是抓狂的指骨,嵌入地板永世铭心。
眼球中间的黑点,一顿一顿向着阿离,诉说他的震惊和死不瞑目。
谁称想到竟会被一个小女孩一剑毙命?
她伤得本不轻,又饿了数日,怎能在顷刻之间拔出成人的配剑,又怎么有勇气杀人的?
穆亭长死都想不明白。
明知他死掉了,阿离依然再起一剑,直捣他心脏。
因为身体主人的死亡,这一剑刺下,血都流得慢了,一点点湿透他的衣衫,流到阿离脚边,与为阿离挡剑青年的血相融。
阿离眼中恨意的火还未熄灭。
“只是一个小小的亭长……呵。”
明明只是个小亭长,却在一方有如此大的势力,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不是东阳世子,留容所的苦难还要持续多久呢?乱葬岗的尸骨还要再堆几层呢?
他怎么说得出口的,死人关他什么事?
他该偿命!
抓人的不是他,当刽子手的不是他,执鞭像驱使畜生一样驱使人的不是他,他就能说自己不是凶手了吗?
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手握凶器而狡辩,该死!
周遭人举目震惊。
“你,你,你无旨杀官吏。”管事猛然站起,却不敢上前。
东阳世子不说话,旁人不会轻举妄动,只有阿离抬剑直指管事,无所畏惧。
“那又如何?”阿离仰头看他,她弱,她小,她恨意滔滔,“你们杀庶民的时候,是有旨意的吗?皇帝批下留容所的时候,有写可以随意宰杀庶民吗。”
管事皱眉,不耐烦道:“东阳世子自有决断,你一个孩子,肆意杀人乃重罪!”
阿离的剑一点点放下,她向前走了两步,剑尖在血泊里划过,漾起浅浅的波痕。
“管事,你曾经放过我一马。”她声音逐渐冷静,“我是留容所最小的,你让我去马厩干活,可以不和其他人去矿场赌命。”
“你虽打骂我,却从没有下死手,总会留我一口气。”
管事听此态度也软了些:“是,我对你手下留情过,我也不坏,你挖剃头匠那天,我最终都没有阻止你。我对你比其他人好。你就是个小孩,总归是招人心软的。”
阿离又笑了,或许是因为提到了剃头匠,提到了小孩的字眼,她笑得鼻子发酸,眼角有泪。
“是啊。”她说话低而缓,话尾带着叹息,似乎在感慨。
管事:“把剑放下吧,世子或许能对你从宽处理。”
阿离看着他,视线不知为何有些放空,她轻声问管事:“那是什么?”
管事懵:“什么?”
阿离指着他胸口:“那是什么?”
“什么?”
管事低头,“嚓!”
胸口蓦然插进一把剑,他吃惊顺着剑身,看见阿离憎恨的脸。
“那是什么!是心吗?让我看看你的心?管事大人,让我,看看,你的心!”
也不知这个小孩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和恨,小孩懂什么呢?他明明帮过她啊,她应该感激他啊,他对她没有对待其他人那样残忍啊……
管事抓住剑,一个小孩还不能耐他如何,她本就虚累,侥幸杀了亭长,还能有力气杀了他吗?
他顾不得什么东阳世子,抽鞭就要反击。
管事咬牙切齿:“给脸不要脸,不懂感恩的东西!”
剑被掀飞,天旋地转间,阿离脖颈落入污脏的大手中,青筋乍起。
这双手沾了不少人的血和命,不差阿离这一条。
阿离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脚迅速离地,整个人架空。
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瞬,她笑了。
“你他娘的笑什么?!”
可惜他再说不出下一句话,身后怒火烧天的庶民们一股脑冲上来,捡了刀的,捞着板石的,赤手空拳的,尽数冲上来,淹没管事。
第一下就让他脑袋开了花,裂刀自后从他的身体贯穿,鲜红的血液,罪孽的生命,在怒火里终结。
他们嘴里的贱种们,一遍遍鞭笞他的躯体,再也不用忍耐,再也不要假装无动于衷,再也不要做牲畜了!
阿离倒在血泊里咳嗽,仰头看留容所四四方方的围墙,这个不大的地方,却可以困住那么多人。
自由,尊严,性命,都像原材料一样投入这座披着救助外衣的工厂里,完完整整的人,化作银水,灌进模具里成为任工厂主挥霍的资本。
庶民们没怎么见过亭长,却日夜受管事磋磨。
杀人的是凶手,凶器便无罪了么?他既吃了人血饼,享受着剥削而得来的利益与舒适,就该付出代价,他该想到这一天的,可他们对贱种无所顾忌。
而在这个吃人所里,挥鞭驱使牲畜的主子对其中一只招人可怜的牲畜心软了,于是下手轻些,留它一命,就是善举了吗?就应该感恩戴德了吗?
可是如果没有这些所谓的主子,他们根本不会沦为牲畜,不会被驱使,不会有这么多苦难。
我的苦难是你给予的,你说你手下留情,你说你善良,你说你要我感激,恩从何来?你难道不可笑吗?
阿离是怎么成为留容所最小的人,她看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永远无法原谅,永远无法忘却。
将人当牲畜的人,本就是畜牲!
这世界是个巨大的圆圈,施恶者终将被其所恶吞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