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故乡

站到村口之前,阿离的内心是忐忑的。

太久没回来,不知道娘亲还认不认她,伤口有没有好,当时是不是……万不得已。

但她好像多虑了。

娘亲孤身等在村口,扎了个绛色头巾,阳光透过喜庆的颜色,落在阿茹脸上汇成一片阴影,附和她的沉默。

阿离往前走几步,脚步犹豫。

阿茹听见脚步声,蓦然抬头,歪扭的鼻子漏出来,与之还有含泪花泛光的眼。

她张开双臂碎步上前,小脚让她走不快。

阿离埋进她的怀抱,这是她第一次被娘亲主动抱住,瘦柴的手臂和干瘪的胸膛组成了这个怀抱,并不舒服,阿离却受宠若惊。

“娘。”阿离惴惴不安唤道。

阿茹没有回应,只是摘下头巾,罩在阿离头上,垂眼在下巴处打结。

鲜艳的颜色,母女两都很久没用过了。

“好看,走吧,回家。”

阿离摸了摸头巾边角,心因为那句“回家”而剧烈颤动。

她几乎要流泪,跟在阿茹旁边,亦步亦趋。

尘土路,老树墩,矮篱笆。

阿离左右悄看,熟悉的景致里,她害怕遇见熟人。

若是有人问起她从哪来,为什么离开村子,娘亲怎么回答呢?娘不好开口的。

于是不由惶恐起来,低头默声,打着腹稿。

“啊?是阿离啊?”隔壁婶子的大嗓门一下亮出来,左邻右舍皆探出头。

“哟,阿离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哟,你爹娘都想着你呢。”

她说话的时候唇部动作夸张,脑袋也跟着前后摆动,只是根本上嘴的弧度。

“阿离啊?”

“还真是!”

村民小声谈论阿离,又是唏嘘又是好奇,阿离看着婶子脸上的笑意与关切,一时茫然。

她离开的这几年,一切似乎都变了,回来了,生活真的开始向好发展了。

阿离忍不住也弯起嘴角。

“杵外面当墩子吗!”男人的呼喝突起,不等阿离反应,他喊道,“快进来!让做爹的等,你也是做得出来,这些年都没长长心!”

她爹刘侃,似乎也有些不一样了。

说出的话,好像阿离一直没离开村子流浪过,在爹娘膝下长到如今。

娘牵着阿离,进门没有了当年的胆怯。

她领阿离跪下,简陋的屋里一条长凳做供桌,男人端坐一旁,身后陈年的联纸褪色破成残阙。

“家”,不大如前了。

“跪好了。”男人严肃道,“你别家数年,好好给列祖列宗磕个头谢罪,往后我们一家安心过日子。”

阿离的牙不自觉咬紧,目光飘上去,揣摩这个许久未见的爹。

可是阿茹已经迫不及待压上她肩膀。

“阿离乖,听你爹的。往后我们一家人好好过。”

在娘亲殷切的视线中,阿离俯身朝长凳拜了一拜。

“好,好。”阿茹瞬间泪光闪闪,连说了两遍“好”。

她感动不已,瞅了眼男人神色,见他还算满意,碎步去男人身后,给他揉肩按颈,一个劲畅想着往后的安生日子,嘴里絮絮叨叨的。

倒是难能可贵,阿离的爹,没有再对阿茹有什么令她难堪的举动,心安理得享受阿茹的服务,不消一盏茶的功夫,甚至还牵过阿茹的手,揉了揉。

“还是茹娘手艺好。不必久按,歇着吧。”

字句里,居然对他的“糠糟妻”有了体谅之意。

阿离看得恍惚,阿茹瞥见她投来的目光,两颊忽得腾起腮红,有了小女儿家的羞态。

她对阿离说话的声音极温柔:“离儿去做自个儿的事去,走走走,爹娘要说话。”

一直到出了门,阿离都不曾回神。

很快邻居们围上来,嘘寒问暖一遭,对着阿离东摸西瞧,玩笑道:“没少胳膊少腿。”

“嗐!就说我们阿离是有福气的。”

阿离在妇人的手里穿梭。

“阿离啊,婶子和你讲,你不在的这些日子,茹娘和你爹感情好了不少。”

“是是是,大概是你离家出走了,你娘低沉的好些日子,你爹呢,其实也是很有责任心的。”

“对啊,我早说过,刘家小子是个好男人。茹娘跟着他不亏的。”

“是啊是啊,就算之前有什么不合的,也是一下子的事。”

阿茹和刘侃吵架以及刘侃家暴的事,想必事情还未结束,风声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

邻里邻居的,他们自然也尽数知晓。

“嗯喏,哎,再说了,那时候刘小子还小呢,做了爹没几年,不成熟正常的嘛,男人都晚熟。你们看,现在不是照样过好日子了。”

“是嘛,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嘞。”

众人笑成一团,倒是难得和气。

气氛烘托得挺好,王家媳妇开口问:“阿离,嫂嫂问你哦,你是不是在城里见着了东阳世子?”

阿离一时不语,旁边的人推她一下,她点头。

众人愈发兴奋。

“诶诶,那你和世子相处了多久?”

“世子是何模样,是否俊朗逼人?”

“你既与世子有了一段交情,世子是否有送你礼物?或者,临别话?”

“阿离,阿离,问你话呢,世子有没有赏赐你贵重物什?给过你什么承诺?”

密密麻麻的视线对着阿离上下刮摸,恨不得直接上手,将人倒过来甩一甩,看能不能倒出些什么东西。

可是阿离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

众人惊诧:“什么都没有?我们可听说了,你也算和世子有了过命的交情。”

他们大有问不出什么誓不罢休的样子,对阿离的话颇为怀疑,认定阿离藏着掖着。

世子殿下随便一个东西,卖掉就够普通人家衣食无忧了。

况且,要是还得了一个什么承诺,岂不是以后还能和世子有见面的机会?到时候什么好处没有?

只可惜阿离这个小孩不上道,嘴巴闭得死严。

“哎哟,嫂嫂婶子们不就是好奇嘛,你这也要防?”

阿离还是摇头:“真没有。”

众人睁大眼:“连一句话都没有?”

“有。”在如炬的目光中,阿离说,“他让我开始新生活。”

周遭空气一滞,很快恢复如常,只是没有那么多的热情了。

婶子顺坡抛出话:“是是是,世子说得是啊。”

“你爹,现在也不喝酒不打人了,对你娘啊,越来越好了,现在你回来了,做你爹娘贴心的小棉袄,日子别提能有多好了。”

“对喽,日子都是越过越好的。”

阿离垂头不语。

原来阿茹过得什么日子,刘侃是什么人,大家伙都看在眼里,且看得清清楚楚的,却没人为同为女人的阿茹辩驳过,她们心里有一套自己的善恶观。

想必家里都有个好面子的隐身男人,故而在外面什么嘴脸都由她们摆上,糟心事都和男人无关,奉承也该她们奉承,刻薄也该她们刻薄,好事都该一家人享用。

女人可以有很多贬义词,连命苦都是自己活该。男人却有数不清的褒义词,或者说包庇词,年纪小是褒义词,不成熟是褒义词,男人永远年少,永远不成熟,做错了事永远没关系。

浪子回头金不换。也不知是传到哪张嘴时出了错。

浪子回头,本就一文不值,何况金呢?

“离儿!”阿茹唤。

阿离转身,目触阿茹温柔的脸,许久未见她这样微笑过,满足,幸福。

这样的幸福阿离有些眼熟,就像某个午后树荫下,她采了一兜的蘑菇,风在吹,树在仰望,云推着云,软软一团接着一团。

阿茹朝她伸手:“来,娘仔细看看你。”

话已至此,众人一哄而散。

阿离的脚步愈发雀跃,牵上娘亲的手,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想娘亲开心。

阿茹没问东阳世子,也避而不谈当年,比着自己量了量阿离的身高,检查阿离衣服有没有破,最后摸了摸阿离的脸。

“阿离长高了。”她感慨道,“衣服也穿得不破,应是遇见了贵人。”

“好,以前的事我们就翻篇吧,离儿,我们一家三口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阿离复述出这四个字,鼻子酸涩难耐。

她看着阿茹充满希冀的神情,想着这不就是她一直期待的样子吗,一个精神轻快的母亲。

她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算了,她只要她爱的人过得好。

“娘给你做炊饼吃,你以前最喜欢了。”阿茹边做饭边哼歌。

饼要下锅,她突然反应过来,低头问:“现在还喜欢?”

“当然。”阿离扬起笑脸,坐上阿茹曾为她改良过的小板凳,满心欢喜仰头,“当然喜欢,一直喜欢。”

听到回答,阿茹的歌声继续,饼贴好,她又说:“柴灰里也有蘑菇,应该还热乎呢,你拿棍子扒出来尝尝?先垫肚子。”

“好。”

阿离进屋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家里的生活条件大不如前,连以往寥寥的家具都少了些。

能得这顿炊饼,应当已是不易。

阿茹正开心,唱着——“风和日暖好春光,桃红柳绿百草香,大傩神仙我不爱,要学织女配牛郎”。

唱的是女儿情态,唱的是新妇回春。

她解释男人的变化,相比旁人说的“男人长大了”粗浅的话术,她说到一些详细的故事。

她说留容所频繁来乡下抓人那年,刘侃在外面喝酒,不小心冲撞了军爷,她听说的时候,人已经被拖到村口,眼见就要被带走了,是她奋不顾身上去求情,磕烂了额头,这才将男人救下来。

在这之后,男人洗心革面,而外面太危险,两人在屋里面对面相处几个月,什么话都说开了,冰释前嫌,感情越来越好,男人待她愈发真心。

她说:“女人嘛,烂个额头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说:“毕竟给他生了孩子,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她说:“我们是真心相爱才结为连理的,不是包办,当然有感情,和别人不一样。”

她说:“他待我真是极好的。邻居都说你爹现在对我真温柔,在田里干活,半天提我十数次,在外人面前夸你娘我嘞。”

“我相信你爹的,你娘我眼光不会差的,你爹是个好男人。”

“他不嫌弃我给他生了女儿,我也不计较他以前的不懂事,两两相抵,谁也不欠谁,多好啊。”

女人抚摸阿离头顶:“现在你也长大了,不用爹娘操心。娘什么时候给你生个弟弟,以后也有人为你撑腰,多好啊。”

她弯腰仔细检查阿离眼角,当年她一个绣蓬砸过去,也不知有没有将女儿砸破相。

没有看见伤疤,阿茹松了口气,心疼地又摸了摸。

“娘是想着你的,娘一直想着你。”

“你是我女儿啊,我辛辛苦苦生的养的女儿,娘的女儿。”

母女两抱在一起,锅里飘出玉米面的甜香,柴灰中有蘑菇按赖不住炸开,暖暖的阳光跃进窗户,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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