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旧皮囊

“进来。”刘侃侧身抬手,朝门口的阿离道。

阿离不禁皱了一瞬眉头,仅是一瞬,似乎只是肌肉不自主的抽动,她面色无波,重新抬眼看向阿茹。

阿茹亦是满面和煦:“你爹叫你呢,进来吃饭。”

“真木头似的。外人瞅见还以为我们不给闺女饭吃呢。”男人扬下巴,也仅是刹那,语气转温。

“进来,和爹一起吃饭,很久没见了。”男人拨弄身侧的竹筷。

阿茹迎合着,起身去拉人:“孩子这是高兴傻了。”

她牵着阿离坐下,圆场道:“你爹你还不清楚吗,嘴硬心软罢了。”

男人没接着说,像是默认。

阿茹却嘴巴不停:“你爹可宠你的,你丢了,他还劈头盖脸骂过我呢。”

“这个村里,没出嫁的闺女中也只有你能上桌吃饭了,和你爹一起吃饭,哎哟,别人家的女儿可没有。”

阿离也是沉默。

直到男人往她碗中夹了一筷子菜,她控制住心中的惊诧,低头抬眼悄看。

男人翘着二郎腿,无所谓地啃饼。

“多吃点,瘦得跟啥一样。”

“木头。”阿离小声道。

像木头一样——她从小到大的形容词。

男人大口嚼饼,目光状似无意地在阿离脸上扫了好几次。

阿茹嘴上说个不停,迫切希望父女两关系尽快缓和,说了些阿离自己都没注意,不知道有没有的细节,竭尽全力诠释男人的父爱。

“你爹也知道你爱吃炊饼,锅里总是留一个给你,他少吃一个,你就多吃一个。”

男人听此神色微变,很快恢复如常,做他沉默寡言嘴硬心软的父亲。

“娘,那不是你留的吗?”

“哎,你爹有剩娘才有留嘛。你爹食量大,少吃一个肯定没吃饱的。”她笑眯眯看向男人,期待他给一个确切的回复,“是吧?孩她爹。”

男人抹了把嘴,像是为了应证阿茹的话,这次碗里也剩下一个饼。

“是。”

阿离复又沉默。

“你也要体谅你爹,那时候收成不好,哪能谁都吃饱,娘知道你那时候长身体,但是你爹都吃不饱来着。”

阿离吃下碗里的菜叶,点头。

像是怕阿离不适应,男人饭桌上话很少,也没有对阿茹的叽叽喳喳表现出不满,只是在吃完后敲敲桌子,说自己吃完要下田去,你们慢慢吃。

又捞出最后一个饼,阿离以为他要带过去当干粮,饼却进了她的碗。

“多吃些,就不像木头了。”男人转身,真像个不善言辞的父亲别扭地为自己曾经的言行告罪。

阿茹自然兴高采烈,巴巴跟上去,给男人挂上水筒,细细叮嘱田地午晒,注意休息,多喝水。

男人和颜悦色一一应下,和颜悦色这个词阿离从未在男人身上看见过,这简直是头一回,她爹跟变了个人似的。

送走男人,阿茹重新坐下。

“娘,这真是我爹?”阿离不可思议。

阿茹闻言微瞪一眼,娇斥道:“不是你爹是谁爹。你娘我和你爹刚结婚那阵子,你爹就这样。”

她眼里嘴中,无不在说着现如今她对生活有多满意,多幸福。

绣花样时她给阿离讲她和男人初见的往事,男人幽默风趣,勤劳肯干,两人很快相好。

洒扫时她讲男人有多贴心,和其他男人有多不同。

邻居来借碎碳,她也要装作不经意地将今日男人的好说个三两遍。

邻居已然听腻,但手里提着小半撮箕的碳,不好不笑,于是连连点头,看见了阿离,也要好生夸夸她有个肯让闺女上桌的爹。

“怪让人羡慕的,我家那位就没这耐心,更何况让闺女上桌呢。闺女毕竟是泼出去的水,别人家的水哪有上桌的道理。”

阿离维持着微笑不语。

邻居走了,阿茹依然絮絮叨叨。不知道以往阿离不在时,她是不是一个人在房间里自言自语。

看吧,我阿茹没选错男人,看吧,我过得比谁都好,看吧,我没吃亏,我熬到好日子了。

阿离明白,娘需要有人肯定她的选择和结果。

她给大扫除的阿茹打下手,忽然注意到墙角有几个深褐色酒坛。

于是随口一问:“爹今日怎么没喝酒了?”

阿茹还是笑,这一整天她嘴角就没有下来过,笑得阿离都在担心她累。

“啊?你爹不喝酒了,娘没告诉你吗?”

阿离盯着墙角双眼放空:“是吗……”

“是啊。哎,经过去年那遭,家里也没钱买酒了。”

一个人真的对变化得如此之快吗?嗜酒之人突然不喝酒了,施暴之人突然温和,花心之人突然没有了情人。

阿茹很满意现在的男人,阿离不舍再问。

如果男人对阿茹好,是那次阿茹舍身救人感化了他,那么现在对她这个累赘女儿的转变,又是为什么呢?

农村的闲语新事如风,而村庄没有不通风的墙。

很快小刘家女儿上桌吃饭的事人尽皆知。

一部分人说着男人对妻女的宠爱,说男人憨厚踏实,全村上下没有比他更宠妻女的人了。

一部分人劝他要树立夫威,不然在家中没有话语权可不好,让女人压头上算什么事?

还有的人呢,侧敲旁击自作聪明,问男人,是不是阿离从城里回来带了什么好东西。

“哎哟,从小看她长大的她婶问,都说没有。还得是爹啊,你一问,她肯定告诉你啊。”

“刘兄,你家是不是要发了?”

男人手撑锄头,抹了把汗,龇牙笑道:“老子对自己妻女好还怕别人说什么?”

“我家阿离说没有那就是没有,她不会骗人的。”

旁人还是不信,叮嘱他:“你家阿离啊,回家就好像,怎么说呢,好像变了样。”

“对,就是变了样,和以前不一样了。恐怕有什么瞒着你哦哟。”

“别胡说,一个小屁孩有什么瞒人的坏心思。”男人急急反驳,三两句后便埋头干活,不搭理了。

旁人却不愿放过,转了话题,笑嘻嘻说他家阿离没多久就到可以嫁人的年纪了。

“什么嫁人的年纪,她才多大。”男人听到这才重新抬头。

方脸男凑上去:“不小了,快十三了吧,再一年就嫁出去。”

“诶对了,我儿子十八了……”

刘侃马上打断他:“去去去,打我女儿主意,想得美!”

众人哄笑着,大声揶揄刘家刘侃是妻女奴。

刘侃也不反驳。这个称呼很快人尽皆知。

年月易过,新绿落蕊,瘦稻秋肥。

阿离逐渐要对这个父亲改观了。

仅仅几个月,阿离过得恍惚,好似记忆里那个残暴酗酒打人的父亲消失了,旧身体进了新灵魂。

她怀疑日夜相处的男人不是她以前的父亲。

不过——“那样最好。”

虽日子好过了,但阿茹依旧不出门,毕竟脸上鼻子歪扭,见人总是自卑。

于是午后都由阿离去送汤饭。

烈日当空,阿离戴着娘亲的头巾,还未走上田埂,便听又有人大声调侃她爹。

“你打算什么时候嫁女啊老刘?到年纪了到年纪了!”

“再不嫁出去马上就老姑娘喽!”

“哈哈哈就是啊,有什么舍不得的,你说你,家里多个孩子多张嘴不是?”

这些话在阿离平素是听不见的,男人扎堆的时候,谈论的话题与妇人没啥两样,甚至某些方面更露骨。

这些平日里老实本分、亲切温和、从不参与妇人八卦且关照阿离小辈的男人们,此时讨论得热火朝天。

谈十三岁的阿离以后要生几个孩子。

“先生三个男孩,再两个女孩,嘿!这最是有福气。”

生三个儿子,在农村里是夸人的话。

谈村里几个未婚男子看得上阿离。

“男配女,就是大上两轮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踏实。”

“看得上”,是男人认为的恩赐。

阿离在树荫下沉默,假如执掌权力的大人们说得都是对的,那么对一位女性最大的评价,是——她适合婚姻。

“你们这群人,可少说几句!”

阿离抬头,竟是她爹在生气。

刘侃:“我女才多大啊,我都没说什么,你们就给我安排好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

阿离静静听着。

对面的长辈们马上笑说:“开玩笑的,别当真啊哈哈。”

“诶,我说老刘,你就那么稀罕你女?”

“嗯。”

阿离竖起耳朵。

刘侃:“当年仙童告诉我,我命中有一子,就是阿离,她是我唯一的孩子,当然珍惜。”

众人默,忽有人大笑:“哪一年的事了,你还信?”

男人大声反驳:“那我这些年怎么都没多个一儿半女?”

众人哄笑:“怕是你妻……”

男人哼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旁人欲讽,刘侃却摆摆手,转头,笑脸一下透出在阳光下,他朝阿离打招呼,示意她不要出阴翳,外面太晒了。

男人一遍抹汗一边向阿离走近,进入同一个阴翳后,又平直了嘴角,似乎不习惯笑。

“爹。”

“嗯。”

两个字便算父女俩的正常交谈,再无多话。

男人接过饭碗的手指甲缝黢黑,大拇指扣上碗口,他直接蹲下吃饭,一如乡下人的常态。

田里其他男人大喊调侃他——“好福气!”

刘侃没理,大口吃饭。

阿离蹲旁边,见饭吃得差不多,小心递上汤。

男人接得十分自然,春犁地翻土播种,总是阿离来送汤饭,父女之间好像有了无言的默契。

阿离指尖研磨脚边的糙沙硬土,嘴唇嚅嗫几下,最后下定决心般开口。

“你今年要把我嫁出去吗?”

喝汤声停止,男人卡顿一下:“啊?不,不会。”

“爹不会的。你有喜欢的男子了?”

阿离低头:“没有。”

“那不用担心。”男人的手抬起又放下,“爹不会不问你就做决定的。”

他感慨道:“我和你娘是互看上眼才在一起的,爹希望你也是。”

“是吗?”阿离的视线虚虚拉起,语气听不出心情。

“是,爹不会骗你。”男人一字一句说着,实在诚恳。

阿离看着他,一瞬不瞬,眼也不眨。

男人笑了:“怎么?你娘要给你说媒?”

他凑过来,像极了父亲对孩子说悄悄的俏皮话:“你要不想,爹给你撑腰。”

“你娘也听我的,不要担心。”

阿离看了他良久,嘴角冒出一个浅浅的笑弧。

她越看,越觉着眼前的男人不像认知里的刘侃。

猝不及防间,男人抬起大手,揉揉阿离脑袋,那感觉,就和阿离研磨沙土一般。

粗糙的茧,犹豫多次下意识的动作,溢出的紧张,隐隐的期待。

做完这个动作,他如逃般奔走:“爹忙去了,你早些回家。”

阿离站起来,目视男人的慌张,无声开口。

“这个陌生的灵魂,想做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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