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妖怪而言,时间是最泛滥的东西,尤其对于郁离这种天地造化,为神灵所钟爱的妖怪。
眨眼间十年过去,郁离还是想入世。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既可恨又可爱,哪怕那十三年只不过占据郁离生命毫厘,哪怕十三年间痛苦占据多数,哪怕结局悲凉,但是中间那一丝丝的善意,却总能叫郁离回忆,并因此恋恋不忘。
在俗世呆了十三年,郁离都要不像妖怪了。
可是郁离还是怕。
山灵说过,人妖有别,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故而郁离甚少现出真身,人类看不见他。
至于身体,妖怪本就没有性别,郁离看凡人画报上孩子什么样就变什么样,但是现在却有了自己的选择。
他幻了一副女性躯体,面容是本相,雌雄莫辨的模样。
郁离对女性总是有好感,不然当时投胎也不会选择成为女孩。
上天赋予女性造物的权利与自由,也让她们有天然的感性与同理心,某种程度上,女性是离神最贴近的生物,郁离觉得亲切。
天各两端看似毫无瓜葛的人类,或许神奇地来自于同一个母亲的血脉。
我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都有母亲,而母亲世世代代都繁衍女性。
……
郁离不是只外向的妖怪,出来放一次风,她就能回竹林宅上十来天。她喜欢凡界的热闹,但不需要热闹。
有时候选中一个人,远远跟在那人身后,观察对方一天去哪些地方,做了什么,对她而言是一件极有趣的事。
人与人的行为,实在迥异。
有人表面风光君子,私下酒楼巷子温柔乡却没少去,有人混吃混喝脾气古怪,偏心生良善,嘴硬心软。
有人赶集一天,倒霉破财,一个子也没捞着,有人衣食无忧,天生好命。
可是财可散,人会死,有人可以逆天改命,有人抓不住机会一败涂地。
山灵说得没错,这世间万事只有选择,人的一生就是一个选择连着另一个选择。到处都是局,无论生局死局,皆可勘破。
这天郁离跟了个老太。
若说缘由,那老太实在行为诡异,怀中抱着一女娃,左顾右盼,只往巷子和小路走,似乎要出城。
郁离一路跟到城外河边,见老太踌躇片刻,放下女孩,手搭在她肩上,狠心道:“莫要怪我。”
这一幕郁离真是熟悉得不行,人在做坏事前,都要象征性地寻求受害者原谅,或者自我宽恕一番。
眼见老太要推女孩落河,郁离灵光一动,旋身化为一长须白眉老叟,衣袂轻飘,片叶过眼,便已独立于水面。
“缘何至此?”
悲悯的哑声自老太耳边回响,她抬眼目触到郁离,瞬时哆哆嗦嗦跪倒,嘴里念叨:“神仙勿怪,神仙勿怪。”
声音越念越快,有郁离不走就一直念下去的趋势,她听得烦,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缘何至此。”
老太顷刻涕泪横流,苦闷道:“实在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了啊,没办法,神仙不怜我一家老小。”
郁离打断她的哭诉:“什么缘由?”
“我们,我们家境实在不好,又,又还有孙要养,养不起这个孩子了。”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郁离抚摸长须:“家中几人?”
“八人。”
“有几个孙?”
问及此,老太嚅嗫道:“还未有。”
郁离:“……”
“一个也无?那为何这个养不起了?”
老太只是哭,也不做辩解。
郁离什么都懂了,她缓声问:“你求香火?”
老太小心翼翼抬头:“正是,正是,只是现下家中一丝香火也无,我们在列祖列宗面前抬不起头。只求一个,一个也好啊。”
郁离微阖上眼,问她:“曾经是否向人求解?”
“有,有。”老太不自觉两眼希冀看向郁离,她以为这个神仙是来帮她如愿的。
郁离又问:“如何解的?”
老太答:“那术士叫我们给孙女改名,说是可以招男儿。”
郁离轻轻“嗯”一句,示意老太详细说下去。
“于是我家五个孙女,都改了名……”
郁离几乎可以猜中:“盼弟、招弟、求弟、思弟、梦弟、迎弟。”
无非如此。
老太点头,却说:“今年死了四个孙女。”
她指指身边乖顺不语的女娃:“就剩这一个了。”
郁离:“既如此……”
“既如此,想来是我家养不得她们,不如早些投到富贵人家,也好谋个好生活。”老太道。
郁离低头,视线落在孩子身上,缓步靠近,探出食指,指尖抵在孩子额前。
女孩懵懂抬脸,一双清澈眼眸,望着郁离迸出笑意来。
郁离一时恍惚,竟从她身上看出熟人影子。
指尖换成手掌,掌心贴在孩子瘦削的脸颊,触感温热鲜活。
郁离弯起嘴角,问她:“你知道你阿奶要带你做什么吗?”
老太闻言盯着孩子,却见她点了头。
“阿奶带你来散心的。”老太身体向着孩子侧倾。
女孩没有偏转视线,又对着郁离摇摇头。
她不说话,不戳破,只是笑。
郁离弓腰,低声问她:“那你还愿意?”
在郁离洞悉人心的眼神中,她终于还是开了口,因年纪还小的缘故,说话并不流畅:“我什么都知道。”
因为什么都知道,所以提前体谅。
郁离听得心底冒火星子,百转千回中,火星子又灭了。
转而郑重对老太说:“你家的香火……”
只这五个字,老太原本凄苦的神色骤然变化,聚精会神恨不得拉起耳朵听。
“要靠这个女娃。”郁离强调,“你这个孙女,命中有弟妹,招男。你带回去好生教养,万不可亏待。她若是死了,你家一辈子生不出男孩。”
老太两眼蒙蒙,看看郁离,又看看孙女,显然半信半疑,尤其最后一句,简直就像是恶毒的诅咒。
“今日得见,说明我与你孙女有缘。”
郁离拉起女孩,继续对老太道:“你想要如愿,还需给她换个名。”
老太期期艾艾,还以为应是更晦涩的“招娣”类名字,却听那神仙嘴唇掀起——“春长”。
没懂什么意思,老太仰头看郁离。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
话落,水面起微澜,仙人已不见。
春与清溪长,很清新的一首小诗,余下诗句是: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没有为女孩施加伟大抱负,雄心壮志,也没有期求美好品质,高尚节操,只愿如青青溪流,虽小而不绝,春与之同长。
溪有落花至,明香暗韵,依溪山路,可去读书堂,骄阳过幽叶,春光满衣裳。
老太揉揉眼睛,撑膝盖起身,原地站了一会儿,缓过神来,拉着女孩往回走。
女孩回头,目光略过河面,落在岸边树荫,树荫下有个姐姐,微笑朝她挥手,再眨眼,只余落叶寥寥飘旋。
春长……我有名字了,叫春长!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来自唐.刘昚虚《阙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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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春与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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