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豁开一角,火舌舔烧,即将烧到画面中春长的脸上,要将她身上的泥烤干。
郁离在黑暗之中追着火焰跑,好似困入了无边之地,怎么追怎么呼喊,都抓不住春长。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
郁离眼见火焰吞噬春长,纵身飞扑过去,试图扑灭火焰,可是火像长了脚,而她退化成侏儒,永远与春长举目可见而不可得。
鬓发混着汗水紧紧贴在颊侧,妖的喘息是吞心的蛤蜊,每一声粗重的呼吸里,心脏在密闭的壳里撞击,数次折磨下化为砂砾。
她应该从这里逃出去。郁离明白,眼前都是记忆幻象,她不该受其控制。
可是,可是世人将妖说得如此玄乎其玄,她如何就不能回溯光阴救春长呢?
我明明已经进入了春长的过往,如何就不能救她呢?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我已经回到了过去,怎么不能救她呢?
郁离一次次召出阵法,一次次扑上去,一次次跌落,拥入一片空气。
她看着春长的欢喜、挣扎、苦痛,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终于十指血肉模糊,斑驳的阵法再兴不起一丝灵气波动。
郁离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躺在阵眼之中,已是虚脱之态,额心黑红的血迹深如刀刻。
目之所及,春长还是如前成为了仙姑,金黄的帷幕与厚泥,让她不可攀拿。
火焰的炙烤下,泥塑冒出水珠,汇在仙姑像粗糙的手制眼眶里。
郁离愣住,她想起当年破庙里的菩萨,曾在风雨夜里承载过两个苦命人的眼泪。
可是菩萨也为人所累,分不出多余的慈悲。
破庙换了黄金红瓦顶,不会漏雨,也无风拭泪。
郁离翠绿的眼泪从眼角滑落,融入身下淡色的液体。
妖怪的眼泪不能多流,可郁离实在控制不住,她为自己过去的愚蠢和如今的无助感到悔恨。
春长啊春长,是故作玄虚的妖怪害了你。
妖怪啊妖怪,做错了事不知该如何挽救。
妖怪的眼泪难以蒸发,顺着身下阵法纹路流淌,与血混迹,阵法填补完整的那刻,“哄”得一声,腾起莹绿色的虚火。
虚火急速攀升,似是久饥唇齿,贪心将黑暗嗜咬一空。
郁离亦随焰火腾起,她咬牙,探身伸长手,混白空中,周遭万物成空,指尖却穿过先前还虚幻的画面,春长的脸在指尖触起的波纹里飘忽。
妖怪瞪大眼睛,她用力向上探去,展开怀抱,想将春长护入怀中。
“春长……”
面前的春长似也听见了她的呼唤,疑惑仰头,早慧的眼神里还没有勾芡痛恨,弯翘的嘴角对世界抱有自己最大的善意。
郁离紧盯住春长,两手即将真实抱住她,像曾经无数个睡昏头的午后,垂眼可见春长傻笑的真实感。
春长,你的神仙是一只妖,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过得好,她要救你。
和她走吧,永远在一起,知花随流水香,去深柳处的读书堂,做真正的春长。
“和我走,春长……”
郁离的嘴唇因激动而颤抖,干涸的血迹在额心分出裂痕,一块块剥离。
碰到了!
“春……”
话未说完,郁离的眼睛蓦然睁大,无形的力量缠住她的身躯,反方向将她向后拉,仅是一瞬间,郁离急速坠落。
“啊!”
后背砸碎虚白的空间,穿过黑暗,还未睁眼,周身已被檀香缠绕。
郁离紧拥着怀里的东西,再睁眼,怀中只有残缺的仙姑金像和枯槁的尸骨。
“大胆妖邪!见本道在此,还不快快俯首投降!”
视线顺着声音飞去,一乌鬓粗眉小道手执铜钱剑咄咄逼妖。
衣角缝金丝,斜襟漏符纸,见郁离不惧,一手掐诀,倒真有修道的模样。
郁离抚上怀中尸骨,浅光过后,尸骨化为一株最普通的褐色蘑菇,稳当当揣进兜里。
小道气急:“太不将本道放眼中!卑贱货,妄想私吞仙姑神法?”
郁离抹了把眼睛,叱骂:“什么鬼神法!仙姑不是你们杜撰的玩意吗!”
“仙姑也是你能诽谤的?你这小妖不识好歹,别怪本道无情!”
郁离已无耐心:“修得什么道?人类的江湖术士,骗骗自己就得了,请走开!”
小道士不依不饶:“你把仙姑尸骨留下,否则不许走。”
郁离不欲多语,飞身隔空掀开庙门就要离开。
“不许走!”白面小道高声喊,三两下掐了个看似简单的决。
“嚓!”
郁离陡然摔下来,拧眉弓腰再次往外冲。
“砰!”
这次郁离直接被按在巨大屏风上,冷硬的纹路贴着她的脸,梵语似轻飘飘的丝带虚虚环住她,她反手挣扎,却被这轻飘飘的东西死死按住。
郁离恼怒咬破嘴唇,妖血沾上屏风,腐蚀咒纹。
年轻的道士踱步到她三步远处停下,语气轻蔑:“敬酒不吃吃罚酒。”
“唔!”
郁离呕出一口血,梵文钻进她的身体,如锯子磨骨。
“什么鬼道士,你在殿中,应该看见了你口中仙姑都过着什么生活吧?”
“她不是仙姑!她没有得道飞升!她是被活生生饿晕,在塑泥中缺氧而死的!”
小道的剑尖抵在郁离额心:“神仙转世,肉身皆要历劫,算不得什么。”
身后信徒称是。
郁离气急反笑:“她遭受那么多,就是为了成为你们口中的仙姑吗?”
“仙姑历劫,便是为了造福信徒。”
郁离:“呸!”
小道抹开脸上的血沫,笑了:“你是我见过最像人的妖了。”
他的剑尖逼近:“相信你的妖核定与众不同,大滋大补。”
郁离垂眼,突然缓和了语气:“只要你让我走,妖核给你又何妨。”
小道笑意更甚:“我还要你的皮。”
“你的骨,你的血。”剑尖在郁离脸上逡巡,“还有你的脸。”
郁离睫毛抖动,细细打量年轻的道士。
“你是道士,不是术士。”
小道:“那又如何?”
郁离:“道士没你这么贪。”
小道笑:“我是我,别人是别人。”
剑尖插入郁离额心,他仔细扣挖,也不急着找出要核,满意看愈发虚弱的郁离。
他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尚且稚嫩的脸上有不符合年纪的皮笑肉不笑。
慢悠悠地,他贴近郁离:“我知道你要干嘛,想拖延时间,用自己的血破坏阵法?破坏了又怎么样,在虚幻中,你这个小妖怪可是流了不少的血啊,都是灵力,你竟毫不珍惜。便是你此刻有破坏阵法的能力,又该如何逃出庙殿?”
“你这个妖怪,那个小蘑菇有什么重要的。她在这个庙里是万人服拜的仙姑,出了这个庙,她什么都不是。”
郁离额心的血往下淌,她梗着脖子,一字一句告诉他:“她是春长,她不愿做仙姑。”
小道只是笑:“你难不成能复活一具尸骨么?还是当蘑菇种种?”
“她应该往生,她在哪都不该在这!”
“嘁。”小道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以为,这个屏上的阵法是什么?”
郁离盯着小道的笑,血流入右眼,眨眼间视线里半面红雾。
小道的声音缓而柔:“此阵名为——斩生。”
斩生,斩断转生道,万年不渡桥。
春长被困在这个阵法里,永不得往生。
郁离几近崩溃:“你骗我,你骗我!”
“谁能画这种阵法,人间道士能画的有几人,不可能的,这么复杂的阵法,你骗我!”
小道只是笑:“你猜我有没有骗你。”
妖怪的喘息滚烫,额间剑身没入,大有将她的头颅刺穿的意图。
郁离看着道士贪婪的脸,在疼痛与愤怒的裹挟下,猛不丁打了个寒颤。
“我不信你。”郁离的声音从齿缝溢出,“想要妖核,你还不够格。”
话落,道士轻笑,下一秒便换了一副脸色,看郁离似看冥顽不灵的牲畜。
“由不得你。”
道士手背青筋暴起,剑上铜钱不受控制摆动,“当当”作响。
“啊!”
痛!道士的剑在郁离脑中扭转,要将她的脑子搅成烂泥,好扣挖出完整的妖核。
“啊!”
右眼的血顺着妖的眼泪淌出,竟似一滴彻骨的血泪。
道士神情自若,少顷,明白过来郁离的妖核不是寻常物,光靠蛮力或许是找不到的。
这世上妖怪千千万,有些妖非邪,而是天地孕育出的灵妖,没有固定的本体,故而妖怪的妖核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想要她们的妖核,要么妖怪自愿赠与,要么,控制住她们的心。
有些术士做不到前者,也不愿花功夫做后者,便对妖怪做出些极端事,只要能让妖怪情绪大落,让恐慌、惧怕、哀恸或绝望占据妖怪的心,妖核也就唾手可得了。
念及此,道士“嗞”一声拔出剑,猩红的血窟窿把郁离本昳丽的面容衬得怪异。
妖怪愤恨的眼睛像残缺的玫瑰,被蹂躏出深黑汁液,花蕊中长出尖刺。
道士的剑刺向郁离装蘑菇的衣兜。
“咔!”
妖怪血淋淋的手猛然抓住铜剑,“滋滋”灰烟带着灼炽的水汽。
道士吃了一惊,飞眼瞟向妖怪。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
妖怪嘴角抖动,扯出残忍的笑容。
“道士,你我无冤无仇,哪怕是为一枚妖核,何至于此。”
道士的呼吸加重:“你又何至于此,一具无关紧要的尸骨,当成宝了?”
“妖啊,你是妖啊,没必要为人付出性命。”
妖的手腕转动,和铜剑对峙,吃力僵持,说不出长句,只能咬牙瞪人。
“那只妖被大师困住了。”
“我就说邪不胜正,妖怎么能和人抗争呢?”
“不若我们去助大师一臂之力。”
“再看看,再看看。”
屏风外的声音叽叽喳喳,愈发放肆。
道士继续激她:“听到了吧,你只是个卑贱的妖怪,今日你于我,与砧板上鱼肉于刀无异。”
妖怪喷出一口血,喷得屏风一片红。
“为什么?”妖怪闭眼。
“什么为什么。”道士说,“这家人给我钱财,给信徒们指望,他们要怎样便能怎样。”
“小妖啊,这里是人间,人为己私,做什么都合理。不像你们妖怪,懵懵懂懂,和人谈理想谈感情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真是笑话。”
“你们这群妖怪,最是好骗。”
“你杀过很多妖?”郁离盯着他。
道士的功力并不符合他的年纪。
“什么?”道士嗤笑,胸腔震动一下,不屑哼气。
下一秒,原本还在弱势的妖怪突然脱离阵法的桎梏,一个血淋淋又结结实实的巴掌甩在道士脸上。
庙中齐排排摇曳焰火的红烛顷刻间尽数倒塌,黄帘撕裂,淡绿罡风似有利爪,将庙殿内的泥像供奉摧毁殆尽。
硕大的庙宇内慌叫遍布,火舌舔上缠绕重叠的帘幕,贵重的丝绸锦布是上好的引火材料,只稍片刻,大火已攀上庙顶。
妖怪留下一句抱歉,掀起的风震得大门“隆隆”颤响,提醒人们尽快逃出去。
道士歪扭扭跌跪在地,反身瞥见被腐蚀有一拳深的阵图角纹。
信徒的尖叫吵得他头疼,他抄起铜钱剑,再次嗤笑一声。
“倒是只……懂礼貌的……畜生。”
“真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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