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缓缓,熙阳落地。
一刹之间,朔风撕破云层,残云稀稀拉拉,投在草地上浅浅几寸残缺羁影,遮不住星斑血迹。
竹林之后的荒山未名崖,是妖怪群居的边界地,崖下有寒潭,未知深浅,隔绝人烟。
如飞浪的斜崖末端,狼狈的妖怪终于反将了一军。
道士睁大眼睛,手中铜钱剑断去剑尖,怀里一叠被妖怪血淫红的符纸,已在争执中破烂。
他大口大口喘息,却在妖怪扑来时软了腿脚。
妖怪的牙逼近他的脖颈,一口咬下去,不是想象中的锐利刺痛。
道士倒吸一口冷气,心下镇静许多。
这只妖怪没有凶狠的本相,连原本尖锐的牙齿,都已经在俗世中磨去。
这算什么妖?竟不知道怎么伤人。
身下的道士不动了,郁离松口,直起身子视野模糊。
流了太多眼泪,妖怪精疲力尽,灵海暗涌。
她咬死了人吗?他该死的。
下一秒,道士却将头转了过来,年轻稚嫩的脸上泪落如珠。
“你要吃了我吗?”
“什么?”郁离皱眉,“道士,少装模作样。”
她龇牙,学着先前对方的模样:“我要先剥了你的皮,再喝你的血。”
小道眨巴眼,哭得更厉害了:“你个不识好歹的妖怪,在庙里我做戏放你走,你这都没看出来,竟要吃我。”
郁离掐上他脖颈:“臭道士,你莫要碍我的事,否则,我真吃了你。”
小道嚎哭,自顾自解释:“我哪里画得了斩生阵,我也没杀过妖怪,庙里那么多人,我不做戏以后怎么在这一行混嘛!”
郁离收紧手中力道:“胡言乱语,我看你心狠得很。”
小道瞬时自暴自弃,摊手摊脚道:“掐死我好了!”
郁离眉头越收越紧,手中小道的动脉鼓动剧烈,生机勃勃。
她垂眼:“你害我吃了好大的亏。”
道士哽咽不已,嘟嚷着:“我年纪尚小……”
话还未说完,道士却弯起嘴角似笑非笑,配上他哽咽的声音,十分诡异。
郁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自己腹中插入那把折掉剑尖的铜钱剑,剑上妖血“滋滋”作响。
“小妖怪啊,既已在我手上吃过亏,怎么一点记性都不长。”
道士握着剑柄扭转手腕,顺势将妖怪连剑掀开,不及郁离反应,小道的手迅速把上剑柄,几乎是串上郁离的身体,将她往崖上拖。
他猖狂笑出声:“我剑上也是有阵法的,专克妖血的阵法。”
看着郁离不可置信的眼神,他极为有兴致道:“像你这样的傻妖怪我见多了,不用我杀,傻乎乎为我奉上性命。”
“你看看我的脸,是否是一张令人心软的脸?”他大笑,“妖怪,不就是生了张好脸的畜生?你们的容貌,真是好用啊,下次,我用你这张脸如何?”
他看了看郁离的脸,咂舌:“早知道就不在你额头戳个洞了,浪费。”
喉咙里倒涌而上的血令郁离连说话都痛苦:“臭……道士……”
小道狂笑,听见了什么荒诞憨言似的:“事到如今,你竟只骂得出这样轻飘飘一句?你到底是谁教出来的妖啊?”
教出一只居然讲道德的妖,实是泼天大笑话。
可是正相反,妖怪自生自长,无人自始至终教导她。
俗世里有太多教训,她一遍一遍尝过了,有时酸涩苦甜交错,竟叫她忘却了人妖有别之说。
剑上阵法克制住郁离的反抗,她手脚抽搐着,似中箭羽禽,破肺僵翼,潦草坠地。
见郁离不回话,道士甩开剑柄,薅起郁离的手臂便将妖拖上崖尖。
风声寥寥,妖怪到底不是羽禽,若坠入崖底寒潭,还无法挣扎,必死无疑。
道士拽走郁离怀中布兜,兜中褐色小蘑菇如脱根死物,他细细打量片刻便懒得再看。
“你这只小妖怪,真费我不少功夫。”
话落,当着郁离的面,连菇带布一同扔下崖。
郁离的脑袋已脱离土地悬空,她眼睁睁看着春长尸首掉下,小小一个蘑菇,转瞬便看不见了。
“不!不要!不要!”
妖怪的眼泪也随着蘑菇往下坠,淡绿色的珠石在半空闪过微小几瞬光。
“不要……不要……”
道士踩在郁离背脊上,抓起她的头发,想好好看看有没有妖核漏出。
但无法动弹的妖怪狠狠瞪着他,然后喷他一脸的血。
道士挑眉,却不惧:“幼稚的妖怪。”
“你恨我吗?”他挑衅道。
“我……”郁离说出一个字,突然就不再言语。
她的瞳孔微偏,映出道士身后的荒野与薄天,又落在道士脸上。
道士不知道这只妖怪又在思考什么,他觉着有趣。
刚要继续说些什么激她,背后却袭来一股推力。
他惊慌的脸还未来得及看清身后何人,便已失色。
道士情急之时抓住郁离脖颈,一人一妖,便这样半挂在悬崖之上。
郁离无法动作,憋着一口气,指尖抖动着在身侧掐出一个不太体统的诀。
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睁开微朦的眼,看清了从背后推道士的人,竟是……竟是——小哥!
阿巟脸上的恨意丝毫未曾收敛,这份恨意是对着道士的,而妖怪,却好像是他此行的目标。
他停在郁离身侧,手中攥了一把小弯刀,是专业屠夫剖大型牲畜的弯刀。
郁离看他一眼,没有再多的心力叙旧或是如何。况且她早换了一副面容,又如何叫人认出,如何解释?
故人的出现实属意料之外。
她目触寒光,脖颈上的手似乎要攀上她肩膀上来,前后都是要命的心思,不及多想,郁离捻出血淋淋的一个决,堪堪能动腰。
仅是一念之间,郁离扯出铜钱剑,带着道士向崖下寒潭坠去。
“啊!”道士的惊呼声很快被水声湮灭。
郁离残破又笨拙的身躯,连风打在背上都刺痛,这些风好像从身体的空洞中穿透,风是滚烫的铁水,而寒潭水是冻结的风。
谁承想,竟是此时再见故人容。
命运到底是什么东西?天命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妖怪沉重的思绪在铁水中粉碎,东一块西一块,有的上浮清晰,有的悬沉溺毙。
故人叫她不得不想起从前,从前她以为她是母亲的福报,却不想是女人的祸赘,就像她以为她是春长的救赎,却不想她竟是悲怆的第一双托手。
到底是命不堪改不堪扰,还是她这只妖实为邪孽?
她是妖孽吗?她是妖孽?妖孽?
郁离嘴中有气泡挤出,寒潭水裹住她,像是要将她托起,可是漫天寒水挨住她,只会剥夺坠湖之人的呼吸。
妖怪便如这寒潭水,欲救溺毙者,却不想自己竟是罪魁祸首。
我是罪魁祸首吗?郁离的思绪寡薄。
可她实在不甘心,费劲收拢思绪,猛然睁开眼,却见自己上方飘着小小一株褐色蘑菇。
谁是罪魁祸首?
不堪作比的人心,见鬼的命运,反正不是我,不是我!
胸口的血在水中漫散,郁离紧盯着上方得蘑菇,硬是拼着一口气,探长手朝上抓。
但是蘑菇已飘飘然浮去水面,又如何能抓住。
又是命吗?命要女人受苦难迷心智,命要女孩失尊严掏心肺,命要她这只不识好歹的妖怪得不偿失,吃尽罚酒,身死寒潭?
郁离身体接着往下沉,散发如藻,要掺入潭底生根。
可是郁离偏不想,偏要抗一抗这该死的命。
我不信,我一点都不信,我从来不信!
空虚的灵海锥扎似的疼痛难忍,连牙都无力咬紧。
抱着到底不过一死的想法,郁离却无端生出力气,挣扎着向湖面蘑菇探去。
视线越往上越清晰,她好似在水中攀上了一座山,抓住了那枚小小蘑菇,却有另一只陌生的手,抓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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