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从山丘下传来,是师忆安。
入夜前泠卿雪探查过,附近无异兽,料想那贵公子又遇到野兽,忙翻下山丘,三两步跃到洼地里。
只见师忆安连滚带爬,从睡觉的地方跌出来,眼睛直盯着挡风岩石。
岩石上盘着条青蛇,垂下一小截蛇尾,被他这一喊,那蛇受到惊吓,竖起身体从蹿起,整条蛇身展开,大致三尺来长。
不足师忆安身高的一半。
泠卿雪望天长叹,怕老虎怕狮子怕熊怕狼,怎么还怕蛇,还是条毒性很小的蛇。
不留意被咬,那包瓶瓶罐罐,随便吃上一粒,保准药到毒除。
蛇钻到空地上,警惕地扬起头,不停向外吐出舌头。
师忆安爬向泠卿雪,蹲下身隐藏在长袍后,声音几乎哽在嗓子里:“蛇尾巴扫到了我的脸。”
听起来快被吓哭了。
泠卿雪没来由地烦躁,好想把人踹开,她不喜欢看别人哭,特别是不在乎的人,哭又不能解决问题,还吵得人心乱。
眼看蛇只做防御状,她忍着性子道:“走吧,换个地方睡。”
师忆安腿软得起不来,扯住她的衣裾乞求道:“把蛇杀了,我真的怕。”
这不是蛇惹人,而是人搅扰蛇,泠卿雪扯裂衣裾就走。
蛇似乎能看出人的恐惧,在她抬腿瞬间,突如闪电般迅捷,快速扑向师忆安。
这次,却尘主动出手,在凄厉嚎叫中,一剑斩向七寸,将青蛇砍成两段。又从蛇身上挑出蛇胆,端放在剑身上,极慢地平移到泠卿雪面前。
蛇胆清热解毒,是治外伤的良药。
闭眼一口将那颗绿球吞下,运转经络气息,将凉意推至伤处,泠卿雪才去看师忆安。
那人还在原地,屁股朝上,脸贴地,五体投地的姿势,像是在拜神。
银剑拍在那屁股上,却尘捏着嗓音:“蛇死了。”
师忆安惊魂未定,没听出这声音有何不对。缓慢直起身,捂脸的双手张开条缝,露出半只眼睛,看到地上直挺的两段青色,才拿开手直拍胸口。
泠卿雪忍住笑,问道:“公子为何如此怕蛇?”
前两日遇到野兽,这人虽怕,但没怕到这地步,还敢拿石头砸半死的熊。
一听到蛇字,师忆安就像看到恶鬼,后退两步道:“阿雪......”
这称呼叫出口,他立刻挨了无声一击,脸上映起红剑痕。却尘还不解气,在那两只手上各击一下,这两下发出声响,听起来力道不轻。
泠卿雪把剑抱怀里:“公子继续说。”
被打三下,师忆安整个人都是懵的,摸完脸颊,左右手互摸,手指银剑,迈开脚上前半步,转头看向左右,还是退回原地。
泠卿雪无奈地笑:“我这剑护主,刚才公子扯我衣裳,男女授受不亲,又以单字呼我,显得过于暧昧,他觉得不合适。”
心底却道:打得好,多打几下。
师忆安闻言,拱手向银剑一拜,道:“是在下冒犯了。”
重新戴好发冠,整衣肃容,王族公子谈吐文雅:“昔日学艺,一次迟到,师傅罚我去后山洒扫,被林间毒蛇咬伤,疼痛难忍,后来伤势痊愈,可我心中的阴影至今未消。”
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泠卿雪留意到学艺,便问:“公子曾经学艺,怎会身无灵力?”
师忆安别过脸去,怅然地望向夜空:“为了偃族,我这一身修为,尽数献给偃君。”
话说到关键处停下,泠卿雪只得旁敲侧击:“这和人族有关?”
师忆安没直接回答,而是道:“师傅不是坏人,偃君来日无多,之后大概率由我继承君位,他想给雾隐洲找位灵力高深的君后,如果偃族和灵族联姻,人族必然忌惮,不敢再随意劫走我族术师。”
回看一眼,他道:“早年和人族战事刚起,师傅曾多次违禁前往渺洛州,求一男子入雾隐洲,与偃君成婚,可灵尊不愿参与此事,屡次拒绝师傅,后来不允许师傅入渺洛州,才有如今的局面。”
这条路本就行不通。
泠卿雪道:“灵族天生地养,不需阴阳交汇来繁育后代,婚姻对他们来说本是枷锁,就算灵尊愿意,灵族未必有人愿意屈身雾隐洲。”
师忆安忽然看向她,目光灼灼道:“那知雪姑娘也不愿意吗?我其实......”
他不好意思再说下去,红着脸低下头。
再听不出话中意,就是脑子不好使,泠卿雪装糊涂,按住怀里要跳出去打人的剑,被人喜欢是好事,但她不想承受这份情。
倒是却尘模仿姑娘的声音“嗯”了声,尾音扬起,拐出山路十八弯。
不知是不是察觉声音不对,师忆安抬起头,满眼惊疑投去。感受到两道灼热落嘴上,泠卿雪不得已道:“喜欢我什么?”
招人厌恶二十年,突然被人说喜欢,她倒要听一听,这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夜黑如墨,掩不住师忆安脸上那抹绯红,他不停吞咽,喉头咕嘟响,似是咽下很多话,才道:“你性子好,长得美。”
那满肚子文墨,憋出这么俗的几个字,泠卿雪嫌他肤浅,一时没了兴致,翻出帕子擦拭银剑。
把剑身擦得雪亮,仿佛里面的魂也洗得干净。她朝剑上注入灵力,却尘很配合地吸入所有灵力,团成戒指,回到那根指头上。
做完这些,见师忆安还站那儿,双手交叉在胸前,眼里睁大不眨动,似乎在等回应。
泠卿雪道:“公子还睡觉吗?不睡就赶路吧。”
看对方木然地摇头,她便默认不睡了,在地上画出个圈,将两人套住,再勾出四个符,分掷于四方,闭目念动口诀。
不一会儿,只见面前群山巍峨,云雾缭绕,山下是一汪静止的湖水。
师忆安只觉眼前一片黑,耳边山风呼啸,脚下未动,人已不在洼地里,不觉惊叹:“缩地成寸,灵族果然受上苍眷顾。”
无论是师从幻宗,还是自行修炼,修真共分九大境界:练气、筑基、结丹、元婴、化神、合体、洞虚、大乘、渡劫。
大部分人不具灵脉,只能练气延年益寿,若能练至元婴后期,则可修炼缩地成寸,达到这一境界,堪称三洲内一等高手。
而灵族生来通灵,不受法则限制,可修习世间密法,只是这族人超脱,对密法不甚上心。
半截死蛇被带到此,泠卿雪捻火烧掉,在火光中看到长虞捏诀的手势。
东边日出得早,晨光映照下来,湖水浅而清,一眼望到底,湖底铺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宛如调色盘。
死水里产不出宝贝,这片湖不是寒玉潭。
师忆安从震惊中回神,眼神躲闪,低声下气:“有件事,我忘了告诉姑娘。”
这人不会说谎,乱转的眼珠子出卖了内心,泠卿雪言简意赅:“直说。”
师忆安道:“姑娘答应过保我安然无恙。”
泠卿雪道:“是。”
师忆安又道:“姑娘答应送我回兰楫镇。”
泠卿雪道:“是。”
毫无感情地回答完,她打着响指,催促对方快说,师忆安放松了点,语气还是很小心:“这潭死水,是人为设下的界限,要缴纳报酬,才能去寒玉潭取冰羽玄晶。”
报酬!又是钱!
哪壶不开提哪壶,泠卿雪冷眼斜睨,贵公子还缺钱吗?这话何必对她说,下一刻,听师忆安道:“报酬是两年灵力。”
怪不得墨桢能同意,感情是找了个续命丹,两年灵力不算什么,但对将死之人来说,这便是寿命。
泠卿雪最恨做工具人,冷声道:“如果我不给,非要硬闯呢?”
师忆安脸色刷一下白了,紧张地道:“那人会毁了冰羽玄晶。”
毁掉一物比得到一物更容易,然而赚取灵力的法宝,蠢人才会毁掉,左右是危言耸听而已。
打定主意,泠卿雪挥动灵光打进湖水里,平静的湖面被击得粉碎,如玻璃渣四处飞溅,地面急速下陷,最终静浮于冰面。
冰层下水波粼粼,不见游鱼戏水,但见黑石凝晶。
仰头观之,千仞拔地起,天高似井口。
不及感叹天高地远,人之渺小,绝壁几经形变,竟化作双手,拨开云雾,归于山间。
立在原地极目远眺,视野豁然开朗。无数座山崖倒挂,自云端直插而下,刺入大地深处。交错的峰峦中,有片山谷横卧其间,青色流光从山谷中溢出,将此地渲染得如梦似幻。
那定是两仪相生符之所在!
泠卿雪心潮澎湃,若不是被拽住衣袖,险些忘记身后有人,收住想奔过去的心,还没回头,就听师忆安道:“这是哪儿?”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冰面下传来:“寒玉潭。”
师忆安笃定道:“不是,我之前来过,周遭不是这般。”
还是那个声音:“不必看周遭,看脚下。”
泠卿雪志不在冰羽玄晶,不想听他们打哑谜,俯身敲打冰面道:“你就是那个要灵力的人吗?快出来,否则我就掀了你的老巢。”
三步开外,冰面裂开个小洞,那人道:“把灵力团成球,扔进洞里,待我验过,自会给你们冰羽玄晶。”
师忆安在旁解释道:“先前都是这样取,听声音倒是那人,只是景不对。”
被说掀老巢都不生气,那人真的很在乎灵力,泠卿雪拿捏住命门,道:“你先上来,我是新来的,谁知道你值不值得信任。”
那人道:“墨桢来了吗?”
师忆安虚行一礼,道:“高人容禀,师傅尚在兰楫镇,此次由知雪姑娘陪在下前来。”
那人道:“我说怎会如此无礼。”
无礼?
冰羽玄晶归天地所有,有人恬不知耻据为己有,以此勒索他人,还有脸骂别人无礼,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泠卿雪“厚”字还没骂出口,就见冰面出现裂纹,一只手伸出水面。
那手干瘦如柴,贴着层皱巴的皮肤,像水洗过的旧宣纸,褶皱中藏进岁月沧桑。树杈般的青筋纵贯手背,上面爬有几枚褐色斑点,手腕关节处骨头凸起,这一看就是老人的手。
比墨桢还老,黄土埋到嗓子眼。
冰面消融,那人浑身不沾湿,踩在水面上。脸看起来很年轻,找不到一丝细纹,和那双手极不相符。
他伸出手道:“灵力。”
泠卿雪回道:“不给,冰羽玄晶是你生的吗?”
言罢,很有先见之明地给师忆安打下封口咒。发不出声音,贵公子只得又是指嘴,又是摆手,还向那人拱手,只差屈膝三跪九叩。
那人愤怒道:“敢耍我,找死。”
一道剑气横扫过来,泠卿雪以同一招还击,两把气凝成的剑碰撞,发出尖锐剑鸣,潭水击起千层浪,承载着两个人的浮岛剧烈摇晃。
却尘忙化成剑,挡住师忆安不让他落水,边着急传音:“别打,这是你师兄。”
师兄更该打,离开师门那日,古树上的字是白刻的吗?
泠卿雪出手凌厉,灵光掠过,打过那人侧脸,打掉一张面皮,在那张脸上留下浅口。
看清面皮下的真容,她要出招的手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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